過了不知多久,石元朗回轉屋內,見陳青桐不能動彈,便與樸素醫一般,以為他受不得毒藥折磨,失魂落魄,昏死了過去,輕輕歎道:“昏了過去,不若死去,從此少卻無數痛苦。”略一思忖,連連搖頭,又道:“不可,不可,托你洪福,我這兩日不吃他們惡藥毒藥。若是你就此真的死了,他們注意力少不得又會轉移到我的身上,其時依舊百般折磨,尚要試藥試毒,那可不好。唉,我該向老天也禱告,祈求你既不能逃跑,又可以長命百歲。”
陳青桐的十分精神,有九分鎖於命門,餘下一分,辨識外麵動靜,聽他如此說話,不覺歎息道:“他究竟還是惡人呀,雖然同為淪落之人,但自私狹隘之心不泯不滅。我就是再在此地困上十年,也斷不可與他結為朋友。”驀然一念,忖道:“那樸惡婦將這‘斷魂丸’說得如何可怕,為何我吞服時久,腸胃雖然不甚舒適,若饑餓之感,卻並非感覺腐蝕疼痛?莫非真有老天爺庇護於我,知道我是知書達禮、通曉人情世故的好人,不忍見之短命,於是派遣神祗暗中護衛,將她毒藥掉了包,喚作黑色麵團讓我服下?唉!果真如此,我此刻肚內空空,便該多向她索取幾顆‘斷魂丸’服下,也好果腹充饑。”隻是昨日命門凝滯,氣息不上便罷,歸入丹田而已。此刻不同,氣息聚於命門,若定居安家,長久不息,無論他怎樣導引,皆不為所動。陳青桐無可奈何之際,平添些許煩惱。
隻聽“嘿嘿”幾聲,傳來冷笑,卻是那石元朗所發。陳青桐不覺氣憤,暗道:“你我都是‘無常惡醫’的囚犯,即便不能成為朋友,也不該彼此衝突,相仇相怨。”又聽得他道:“繆惡賊,你罔顧江湖道義,不念結拜兄弟之情義,封我穴道,奪我寶書,卻不知人算謀盡,還是抵不得天意!”
陳青桐恍然大悟,忖道:“原來他不是幸災樂禍,而是嘲笑那繆鐵鷹苦謀心思,終究一場虛空。莫非那《八脈心法》並非被繆鐵鷹奪去?”轉念一想:“是了,別看他此刻狼狽之極,但到底曾是黑旗幫的大幫主,也必定是個極厲害的人物,繆鐵鷹覬覦秘籍,總會在無意之間留下些許蛛絲馬跡,被他發覺,自然暗中戒備。不錯,他奪去的那本《八脈心經》,必然是石元朗將計就計換的一本假書。”感慨人心叵測,念道:“這石幫主也是心機極深,但棋走千步,終差一著,他大概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落入‘無常惡醫’的手中,成為他們試藥工具。”
他雜念一起,九分精神隻有六分留存命門,內息更凝更滯,遂收納心神,勉力引導。卻聽得一句“氣之息,綿綿不斷,存於無形,觀之無色”,他心中好奇,微微睜眼,眯開一條眼線,原來是石元朗坐在椅上,手捧一本破舊發黃的書籍,念誦起其中的內容。
陳青桐心中有小念與大念二者。所謂小念,便是化解命門凝滯的內息,或導入丹田,或散入四肢,也好求得一些舒適,莫再被一團氣息阻遏折騰;大念者,便是能夠脫身逃離,回到大都城中,尋找失散的丁晴,至於紅葉峰報恩亭一事,以後可以慢慢打算不遲。那石元朗念誦《八脈心法》的經文,他卻是索然乏趣,無意覷聽。隻是此刻他渾身上下皆動彈不得,雙耳又不能閉塞,石元朗每讀出一個字,皆能清清楚楚地貫入腦中,實在分明真切。
他本調息,所用皆是昔日鍾梓玄傳授的道家內功法門,此刻外麵經文聲聲傳來,便好似一個教書先生,自在他一旁喋喋不休地朗誦唐詩宋詞,所謂“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竟不知不覺受其影響,待聽得一句“氣若無阻,便是‘震’平‘巽’息,由其自去,疲則自消;氣若逢凝,正是‘艮’起‘兌’翻,用意而不可用力,唯逍遙而不可韌強”,心中不覺砰然一動,暗道:“所謂‘震’平‘巽’息,那是說雷電不生,風息輕緩平和,暗指體內波瀾不驚;而‘艮’起‘兌’翻,該是說道若山水阻攔,經絡難以通暢了,隻是什麼叫做‘用意而不可用力’?”苦思不得其解,漸生煩惱,驀然一念,“莫非說逢此情形,便不要故意導引,隻是默默地思念考想不成?”心念如是,執著於命門之念稍有鬆懈,如有微微觸動。他大為詫異,默念“鬆”字、“靜”字二訣,不再焦急強行衝闖,未過多時,命門凝滯便漸漸緩解,不覺大喜。
如此又過得約莫一盞茶的工夫,原先凝滯團氣盡悉化開,好不輕鬆愜意,再細細體察,腹中丹田更是充盈,那內力修為不覺又有長足進步。陳青桐恍然大悟,忖道:“原來用氣運息之道,便是求意不求力,心神聚且灑脫,自然逍遙,不陷生韌強悍之弊端。”隻聽石元朗又誦道:“一點星光若明燈,經脈用意走,精氣隨意行,意到則氣到,氣道則催力。”陳青桐無言無語,閉目記憶,收納心神之際,回想感悟,頓時覺得丹田氣息比往日更易操控,雖然稱不得隨心所欲,卻也是步步為營,穩重踏實。他睜開眼來,就如同從一條黝黑無比的大隧道中走了出來,忽而哈哈大笑,唱道:“大遂之外,其樂也融融;大遂之內,其樂也泄泄。”石元朗正讀到“凡物不足,便生欲念,凡心不足,則蓄貪嗔,大功之道,唯有摒棄雜念,由精化氣,由氣化神,由神還虛--怪哉,怪哉!這化來化去,又是什麼意思?”愁眉苦臉,陡然聽得陳青桐冒出這兩句,猝不及防,不由唬嚇得一大跳,驚道:“你,你何時醒過來的?”神情張惶之間,眼神中殺意頓起。
陳青桐心頭一凜,想道:“他以為我昏死了過去,所以才無甚提防,偷偷誦讀這《八脈心法》的經文。若知我其實靈台清明,心神透徹,必定會想方設法地殺我滅口,果真如此,豈非是糟糕之極?”眼睛一轉,道:“咦!我醒了麽?我被那惡婆娘下了毒藥,疼痛得昏死了過去,又在恍恍惚惚之間,若見著那共叔段倉促逃離,鄭伯‘克’其之後,挖掘遂道,與其母在遂道相見。是了,我隻記得鄭伯誦道:‘大遂在外,其樂也融融。’其母和之,曰:‘大遂之內,其樂也泄泄。’便,便醒過來了?”
石元朗將經書揣入懷中,鬆了一口氣,暗道:“好在他不曾聽見我的動靜。那共叔段與鄭伯是誰?與乃母相見,為何要挖掘遂道重逢,既然碰麵,要麼抱頭痛哭,要麼開懷大笑,為何唱喏一段莫名奇妙的怪詞。想必他們都是些文人騷客、詩才學士了?管他們是誰,說不得就是他昏迷之中,胡亂猜測杜撰出來的虛妄人物呢!”按下殺心,又見他齜牙咧嘴,五官擰蹙,連喚疼痛不止,於是歎息道:“你中的毒想必絕非尋常,我自身難保,急切之間,燥然惶惶,卻也有心無力,救你不得,實在慚愧。”
陳青桐暗道僥幸,默運氣息,額頭崩出些許冷汗,“哀求”道:“石幫主,還煩請你從我懷中取出一個瓷瓶。”
石元朗依言行之,且從瓶中倒出一些丹藥,奇道:“這是什麼?”陳青桐道:“你捏起一粒喂我服下,便可三日百毒不侵。”石元朗詫異無比,挑出一粒喂他吞咽,片刻之後,見陳青桐長抒一氣,歎道:“苦煞我也,痛煞我也。”石元朗瞠目結舌,問道:“小兄弟,這究竟是什麼藥物?卻如此神奇,輕易就解了‘斷魂丸’的毒性?”
陳青桐心道:“這哪裏是什麼解毒妙藥,其實就是尋常那‘牛黃解毒丸’罷了。”不敢實言相告,便道:“此乃我從江湖異人手中購得的一瓶寶貝,喚作‘雙角外犄哞哞天地玄黃解毒丸’,石幫主,你千萬不可將此事告知於‘無常惡醫’知曉。以後你若是再被試毒,也可用它來解毒。”石元朗聞言,半信半疑,但樸素醫逼迫陳青桐吞服毒藥,正是他親眼所見,此刻毒性悉數被“化解消殆”,也是“確鑿無疑”,便深信不疑。石元朗聽得陳青桐最後一句話來,心中大喜道:“那十全大補丸若是服下,身體飄然若仙,號稱毒藥,其實神藥,是不要這奇異寶貝解化的。若是我被其他毒藥侵蝕,體質稟賦不能抵禦,那可是要勞煩小兄弟垂憫,到時喂我一粒半顆的,我自然感激不盡。”心中暗暗算計:“這藥丸如此神奇,我若是搶奪,他大聲叫嚷,被‘無常惡醫’探得玄機沒了去,那委實是大大的不妙。少不得還要與他相互配合,共享藥效。我若是不再受得毒藥挾持,安心揣摩這《八脈心法》,修煉成上麵的絕世武功,從此睥睨江湖,天下無敵,看我出人頭地,豈非是指日可待?”
他暗暗心喜,不覺顏色衝動,再難掩飾,繼而心念一動,神情惶恐,暗道:“不好,我看他瓷瓶之中,那什麼‘雙角外犄哞哞天地玄黃解毒丸’為數不過二三十粒,便是我與他平分,一人各得十五六粒,一粒可保三天鶴安,也不過四十五、四十八日而已。唉!此寶貝稀奇,隻是一人獨享才是,可惜樸素醫與孫廷卓不能現在毒啞藥壞他的喉嚨,叫他說不出話來,否則我便是逞凶奪寶,也無甚忌憚,不怕他羞惱告密。”
陳青桐見他臉色變幻不定,忽而歡喜,忽而陰翳,一時眼目平淡,一時若顯殺機,心中不覺凜然,暗道:“此人心機詭深,絕非善人。我騙他說什麼‘雙角外犄哞哞天地玄黃解毒丸’,隻怕反倒勾起了他的覬覦掠奪之意。隻是我若非如此,他知我其實清醒,為了保全身懷《八脈心法》的秘密,隻怕狗急跳牆,便是冒著被那‘無常惡醫’責備懲罰的偌大風險,也會須臾之間,就要取我性命。”正胡思亂想之間,聽得石元朗啊呀一聲,雙目又見陰沉,陰惻惻地道:“小兄弟,你方才說,服了這什麼解毒丸,百毒不侵,可是真的?”陳青桐才要作答,驀然靈光一閃,暗道不好:“若說百毒不侵,正與我先前假裝昏迷相抵悖,這麼好大的一個破綻,我如何卻疏忽了?”
石元朗緩緩走到他的跟前,低聲道:“小兄弟,你如何不說話了,莫非這解毒神藥,是你誑騙之言?”
陳青桐暗暗叫苦,心道:“昔日竄牆跳梁,躲避習武弄拳,跑到外麵與小胖他們逛茶肆、聽評書、捕鳥捉魚,回到家中被爹爹責備,編個借口,未說上三句,謊言便被戳穿。其時雖被爹爹嚴厲責罰,我心中猶然歡喜,以為自己雖然調皮,逾越規矩,但還算是通識清理、遵循道德的大好人,自然不擅長說謊,若是能夠輕易自圓謊言,反倒稱不得是好人了。今日又來誑騙,隻為蒙蔽豺狼,無論如何,也得完滿其說,否則性命難保也。”急中生智,微微搖頭道:“這‘雙角外犄哞哞天地玄黃解毒丸’雖好,可也被石幫主抬舉得甚高了一些,它隻能護住心脈元息,不能清除種種苦楚折磨。”
石元朗哈哈一笑,道:“原來如此?保全性命已然極好,卻不再奢求什麼了。”端端坐下,不再生疑。
其實他若細細思忖,便可知陳青桐言語,前後矛盾極多,處處皆是破綻。隻是因他被毒物熏蔽已久,頭腦不似俘前那般清醒靈活,又惦念著懷中《八脈心法》不解之處,心神渙散,反倒被陳青桐胡亂欺蒙了過去。這也是陳青桐在大劫大難之中,也有些福緣。陳青桐暗暗吐了一口長氣,才要說話,便聽得石元朗啊呀一聲,從凳子上翻了下去,跌在地上,渾身抽搐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