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素醫見這位師兄神情茫然,半晌未曾有所動作,莫說公然示愛,就是一點暗示也不能展現,與以前一般好似一根木頭,不覺大失所望,心中盡是說不出的感傷酸楚,忖道:“他終究沒有聽得我在外麵的言語。”忽地暗道:“不對,我說話那般大聲清亮,便是半個聾子也能聽得真切分明,他耳目甚聰,怎麽會聽不得?想必是對我其實並無情愫,故作糊塗罷了。唉!師兄,你癡心自憐,到頭來不過一場虛妄罷了。”
孫廷卓聽她歎息,心中陡然一沉,慌張道:“師妹,你······你怎麼了?”
樸素醫略略定神,微微一笑,道:“沒甚麼,隻是你為何放了他二人?我不明白罷了。”她語氣平淡,不似先前那般衝動暴躁,一字一句撞在孫廷卓的心中,每每撞得一下,他的脊背便寒了一分,待整句話聞完,已然若處陰涼冰窖,悔之無及:“我若是表白,成與不成,皆在天意與她的心思,何必瞻前顧後,猶豫不決,如今又傷了師妹的一顆心,樹木枯萎,何時才能再逢春?”有意挽回,已是不及。
便見樸素醫緩緩走到陳青桐跟前,森然道:“你最是頑劣調皮,獨獨釋放不得,我來喂你吃飯吧?”轉身從桌上提起一個饅頭,也不管孫廷卓的探詢目光,一手掰開陳青桐的牙關,一手便將饅頭往裏麵填塞,口中道:“吃下去,吃下去,此刻不吃,一晚上叫你餓著肚子,到時想吃,已然虛虛空空,什麼也沒有了。若是要挨到明晨的早餐,長夜漫漫,苦寒無邊,度時如年,滋味極不好受,不過那也是你自找的,誰叫你不知好歹,饅頭送到嘴邊,卻不肯張嘴來吃呢?”
這一番話卻是雙關,聽在孫廷卓的耳中,心甚憂戚,默默歎道:“我終究還是傷了她的心,如此罪孽,她是再也不肯原諒我了。”看她雙目凝視前方,竟不朝自己瞥看一眼,驀然生出幾分畏懼,不知不覺往後退去,在窗邊站定。
陳青桐與丁晴廝守日久,年歲更長,那男女****之事、洛神寂寞,哪裏還看不出來?頓時叫苦不迭:“她求情郎不得,對他不好責怪,便拿我這無辜出氣。”口中填滿了饅頭,不能吞咽,任她怎樣填塞,卻是一分一毫也吃不得了,悉數散落衣襟地上,喂飼螞蟻。
樸素醫冷冷地道:“不吃?自討苦吃。”將手中饅頭扔到桌上,徑直走出門外,瞬間走得無影無蹤。
孫廷卓愕然良久,百般滋味,難以理順千萬頭緒,喟然大歎,推門而出。
石元朗端著一碗水來到陳青桐身邊,低聲道:“不想這等凶惡的男女,也有羞澀赧然之時。”將一口水小心喂他,嚼碎口中饅頭,吞下肚去。石元朗又道:“我手足雖然解脫,但萬萬不敢救你的。你何不祈神禱佛,盼望那救你同伴之人再辛苦一些,跑回來順便將你也救了?”
陳青桐道:“你說什麼?她…她不是自己逃走的,而是被人救走的?”
石元朗道:“這蔓藤繩索被藥水曆練,何其堅韌,你我猶自拚命掙脫不得,她武功既非遠勝於你,自然也崩斷不得。”陳青桐怔然,道:“說那繩索寸斷,莫非——”石元朗道:“邊緣整齊,定是被人用利刃割斷的。”
是夜沉睡之時,石元朗將“床”斜下,多日來,第一次平地而臥,睡得甚是酣暢。陳青桐卻心結難釋,許多心思一並湧上心頭:“怪哉!不過半日,又是誰把晴兒給救走了,連她同屋的無辜女子也一並救走?”“他能輕易救晴兒不留下絲毫痕跡,那自然是清清楚楚地知曉她的下落的。若非算命算得準,可見當初我二人被擒獲之時,他就在一旁偷偷窺探。唉!隻是當初為何不救,後麵又施展援手?”“是了,黑白無常使毒固是天下無雙,武功卻不甚高強,那人若是魯莽現身,隻怕武功再好,也會不知不覺地受了‘無常惡醫’的毒襲,結果救人不成,反受其害,怡笑大方,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他念頭愈發深遠,想起大都之中言談之語,滿腹疑竇叢生,暗道:“昔日晴兒見我急切,便說早已派人四處打探紅葉峰的下落,結果數日之後,便有人用飛鴿傳來訊息。紙上字義隱晦,含意不甚清明,但叫我們到這裏窺探一二的用意,卻是確鑿無誤。晴兒在大都有親戚朋友麼?也不知幫她忙的是什麼人?我問了幾次,她總是嘻嘻一笑,不肯老實應答,鬧得神秘兮兮的。”“訊息傳遞之人,與那救走晴兒之人,也不知是不是同一人?”“那人既然傳來訊息,想必親身探過這楓葉之山的虛實情況,定然也知此處住著專以活人試藥的‘無常惡醫’,既然如此,他早該示警提醒才是,為何袖手旁觀,還要眼睜睜地看著我們跳入火坑,受此偌大痛苦厄難?實在可惡之極。”
他左思右想,漸漸感覺丁晴恍惚遙遠,這才醒覺,原來自己對她的身份、來曆竟似從來不曾問過。忽地道:“陳青桐呀陳青桐,你真是天下第一的卑微小人,晴兒與你同甘共苦,吃過多少苦難,你卻肆意揣測她的身份?好不可惡。唉!那白惡醫徒要顏麵,傷了黑惡醫的一片癡心,‘前世之事,後世之師’,你好好汲取教訓,萬萬不可辜負晴兒的一番情意。”深吸一氣,心道:“晴兒既無恙,我好歹也要找個法子逃出去,任他天涯海角,也要找到晴兒團圓聚首,此生再不分離。”又是高興,又是氣餒,長長歎息,沉沉睡去。
他第二日醒來,甫一睜眼,卻見樸素醫站在床前,一雙眼睛怔怔地瞧著自己。他猝不及防,嚇一大跳,驚道:“做甚?”
樸素醫呆呆無語,好半日回過神來,低聲道:“你昨晚說道萬萬不可傷害那女娃娃的話,可是真心的?”
原來她出去之後,睡眠不能,又悄悄潛回牆外,貼耳附壁,竟將陳青桐幾句話悉數聽去,無一遺漏。她又是感激,又是嫉妒,心道蒼天不公,這少年對那少女用親情深厚,專一不二,自己苦苦等候多年,竟等不來孫廷卓一句貼心的情話,心中頓時委屈無比。她在屋外呆立良久,然後索性入屋,隻在陳青桐麵前站立打量,不知不覺,便是數個時辰過去了。
陳青桐聞言,不知她是何用意,想道:“我與晴兒兩情相悅,但彼此之間,清清白白,若是支吾不定,反倒被這女無常無端地小覷了,以為我二人怎樣怎樣。”於是大聲道:“自然是真的,我有兩個心願,第一個不願意告訴你,第二個就是說給你聽,便也無妨,那就是與晴兒結成連理,好好地娶她為妻。”
樸素醫喃喃道:“你娶她為妻,她嫁你為夫?”竊竊細語,扭頭往窗外望去,見天際白雲飄緲,心中忽然空空蕩蕩,暗道:“他們年紀輕輕,便要結成夫妻,即便不在一起,猶自相互思念,深情不變。我與師兄年紀偌大,再過得幾年,就是不惑,也沒看見絲毫的連理之望,日夜都在一起又能怎樣?師兄始終是師兄,沒對我說過半句情話,畢竟不能變成丈夫。”她默默對比,不覺生怒,雙眼圓睜,冷笑道:“你想要見她,我偏不讓你見她。”
陳青桐心中懍然,道:“你想怎樣?”
樸素醫神情森然,道:“怎樣?那小丫頭逃走了,我自奈何她不得,隻是你在我手中,卻任由我處置,是也不是?”
陳青桐心慌意亂,暗道:“不知這惡婆娘又要尋思出一個什麼樣的法子折磨我?”聽她又道:“她既然在陽間,我就送你到陰間去,你二人從此陰陽相隔,永世不能相見。”一手往懷中探去,若有摸索。
陳青桐大驚失色,忖道:“她這是要殺我?”拚命掙紮,動彈不得。
此刻石元朗醒來,見狀駭然,道:“你要做甚?”
樸素醫扁扁嘴,冷笑道:“你待怎樣,還要救他麼?你可別忘了,今日十全大補丸可是由我發放。”此言一出,石元朗頓時不敢做聲,喟然一歎,往門外走去,無論陳青桐怎樣叫喚,頭也不回。
但見樸素醫從懷中掏出一顆黝黑發亮的藥丸,道:“昨日你吃了‘活命丹’,藥材變質,傷你不得,算你僥幸。今日我讓你嚐嚐這‘斷魂丸’,看你到底是死還是不死?”陳青桐怒道:“你這惡毒婦人怎會如此凶殘?我與你無怨無仇,你卻這般害我。”樸素醫見他忿急交加,咯咯尖笑道:“你可知這‘斷魂丸’的好處?服下之後,先蝕爛你的腸胃,然後依次破壞你的肝膽心肺,你欲哭不得,欲叫不能,欲逃無路,欲遁無門,嘿嘿,其痛苦淋漓盡致,叫你死去也忘記不得。”
陳青桐魂飛魄散,怪叫道:“你這惡婦,難怪那白無常唯唯諾諾,不肯娶你了。要是成婚之後稍稍口角,不是他將你藥死,便是你將他毒死,如此看來,你們還是一輩子結不了婚的啦!”
樸素醫氣得渾身顫抖,罵道:“小鬼,我們的事不用你來費心。”一把掰開他的嘴巴,將斷魂丸塞了進去,迫他吞下腹中。她自以為是天下第一的悲苦淒涼之人,憤憤不平,再也看不得什麼恩愛纏綿,便想讓逃走的丁晴也與她一般終身再不能與心愛之人廝守。她見陳青桐吃了毒藥,不覺拍掌大笑道:“從此以後,我就是天下第二的怨婦,你那什麼晴兒,才是天下第一的苦人。”
陳青桐驚駭之極,怒道:“你說什麼?”
樸素醫神情得意,道:“我與師兄雖然結不成夫妻,但朝夕相處,日夜得見,時時刻刻地陪伴在一起,說是不幸,也是大幸。你們不同,從此一個在陽間相思,另一個卻在陰間苦戀,若是轉世投胎做人,什麼恩愛都忘得精光,豈非妙哉?”
陳青桐再也按耐不得,心道聖賢有雲: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聞,種種言行舉止,盡皆符合那禮義道德才是,隻是麵前這女人可惡之極,對其若是還彬彬有禮,謙虛恭敬,那可是極其迂腐,於是破開喉嚨,竭力大罵,什麼“王八蛋”、“大混帳”、“惡濁鬼婦”雲雲。樸素醫隻是嘻嘻看著他,雙臂互抱,也不生氣。
陳青桐罵得性起,隻覺得腹中一股內息蕩漾,不由心神渙散,驚道:“不好,毒藥發作了。”樸素醫拍掌稱好,從桌旁抽出一張椅子,端坐其上,要看好戲。陳青桐呼吸吐納,腸胃俱有凝滯之感,臉色漸漸鐵青,雖然難受,卻未有疼痛。那內息還如昨日一般,在丹田鼓蕩得半日,愈發團簇,濃鬱之後,溫燙漸起,依舊往下麵貫去,過“石門”、“關元”、“中級”、“曲骨”下至“會陰”,逆而行上,過“長牆”、“腰俞”、“陽關”,至“命門”,其勢依舊往上,但氣血受阻,難以上進。此時稍微用意,一股灼熱便散於四肢,滯脹酸麻,若被束箍,極重壓力之下,禁不得就要大聲呼喝,聲震屋宇。
樸素醫不知他已盡得九星之王的身髓精華,毒藥入口即被解化,又催生內息綿綿,看他大聲吼叫,狀若瘋顛雄獅,甚是開心,笑道:“此毒發作,足足可持續三個時辰,看你怎樣下場?”陳青桐被命門內息糾纏煩惱,所以心神皆集中其間,對她怎樣,那是孰若無睹,充耳不聞。樸素醫隻道他經受不得折磨,已然昏死了過去,遂冷笑道:“你最好不能醒來,若是醒來,依舊無比痛苦,這便是活生生的人間地獄了。”自覺心情暢快了許多,轉身出去,自去山間小道漫步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