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兩個無常大罵了一通,忽道:“那蟲兒跑去哪裏了?為何沒了聲息?”以為它被憋死在衣服裏了,心中大為過意不去。卻不知好人好報,心地慈善者冥冥之中,自有神靈護佑。那九星瓢蟲,便是“無常惡醫”口中念叨不已、日夜思想捕捉的天下第一解毒的聖物,卻苦苦不得的“九星之王”了。《醫毒經》具載其實有限,並不見此蟲的使用記載,他二人茫然無法,四處探索,但空空渺渺之間,終究不得要領。孰不知九星之王爬到了陳青桐的肚臍,聞著其體內的活命丹氣味,即刻全身麻痹,漸漸融化,化為水液,自其肚臍滲透入腹,正好解了藥性,這便是不為人知的使用秘要。藥性若太過劇烈,便是毒性,本共一理。陳青桐機緣巧合,吸納了九星之王,從此百毒不侵,便是那孫廷卓與樸素醫尋出一千種、一萬種的藥物害他,也隻能將之撐死、飽死,卻萬萬不會再將之毒死、藥死。隻是此刻,他尚不知曉其中情由,難免憂慮忡忡。
當夜孫廷卓送來茶盞點心,無非是些饅頭瓜果之類,陳青桐見那拖盤之上,放著幾個梨子,還有半瓣香蕉,大為驚愕。孫廷卓見他如此模樣,甚是得意,道:“你以為老子身在北國寒冬,哪裏尋來之許多的水果?哼哼!我在溫熱地脈之上搭上草棚,種些果樹,要收獲果實以備四季隨意享用,這有何難?”
陳青桐想起昔日在百花林六十四卦金鎖陣的情景,其時圓覺大師也曾說過地脈溫泉,綿生草木、秋冬不輟之類的話,不覺恍然大悟,暗道天地之大,陰陽既有相生之道,又彼此互有相克之理,遂感歎陰中有陽,陽中有陰的無窮玄機。又見孫廷卓解開石元朗的束縛,任其自由來回走動,更是詫異,忖道:“他便不怕這黑旗幫的大幫主伺機逃走,或是猝然發難麼?”
鐵罩之人依舊還縛在“床”上,那孫廷卓過去,把罩子卸下,給他喂食,不過半晌,便聽得那人歎道:“我有手有腳,一切便利,你放我下來,我自己飲食。”孫廷卓圓睜雙目,大為奇怪道:“怪哉,你什麼時候可以自己說話了?”
那人眼睛一斜,道:“死人不能說話,我是鮮活的大活人,如何不會說話?你這提問,忒也可笑。”孫廷卓啊呀一聲,道:“你不僅會說話,還說了許多的話,真正奇怪無比了。是了,你既然願意與我這生人說話,想必心中求死的念頭漸漸泯滅,可喜可賀。”
那人若有沉思,搖頭道:“你救了我的性命,多月來與我朝夕相處,同床共枕,不算是生人,該說是熟人。”孫廷卓愕然一怔,連連搖頭道:“非也,非也!我好醫道,歡喜藥毒之學,看你服毒即將死去,心中一時逞強好勝,想要將你救活,驗驗自己的本領,並非真要救你。其次你我在一起的時日,若按天數論算,自然長久,可是細細盤計,不過是三餐與服藥之時才能聚會,又稱不得長久,‘朝夕共處’,實在太過,至於什麼‘同床共枕’,那可是萬萬擔待不得的。我觀你不是斷袖之人,我也沒有這般癖好,此話還是休說為妙。”伸手解開他的束縛,欲放他出山,道:“他日,你若是還想求死,服下了什麼巨毒之藥以後,再來此地尋我,我還給你解毒。”將鐵罩子扔在了地上,道:“這什麼勞什子的東西,卻是再也用不得了。”
陳青桐這才看清那人的麵貌,長久囚禁之下,胡須濃鬱,自鼻以下,幾乎盡皆被胡須遮掩,十分邋遢,十分狼狽,隱約覺得似曾相識,但無論怎樣思忖,不能理出頭緒,苦思窮索,疲乏不堪,於是作罷。瞬間三位束縛之人,隻剩下陳青桐一人依舊捆綁,動彈不得。
他大聲叫道:“你把他二人都放了,為何偏偏獨困我一人,實在沒有道理。”
孫廷卓冷笑道:“我將你綁架試藥,無論縛與不縛,在你心中,都是沒有道理的。”
又一指石元朗,道:“他身體羸弱,四肢無力,氣血衰邁不盛,呼吸稍動即喘。便是放了出來,打也打不得,跑也跑不動,罵也罵不敢。何況我有一味十全大補丸,每三日喂他一粒,若是一次不服,就如萬蟻齧身,鬼針紮刺,那可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就是揮起棒子轟他走,後日服藥之時,他自己還會乖乖地回來的,你信也不信?”
孫廷卓話音甫落,卻聽得石元朗道:“我如今已然一介廢人,出去作甚?等死也好,頹廢也罷,從此就在此安家定居了。”繼而又道:“明日就是十全大補丸之期,並非後日,你記得錯了。”
孫廷卓哈哈大笑,道:“是,是,明日便是期限,你這試藥之人,記得倒比我這用藥之人清楚。”一眼往陳青桐瞥去,滿目得意,意思昭然,那就是說你看看,我沒有虛妄胡說吧?
陳青桐大為詫異,不知那十全大補丸究竟是什麼藥材,竟能讓堂堂黑旗幫大幫主如此留戀?那石元朗除了十全大補丸,尚有其餘或毒或藥,要一一飲服,將身體折磨得苦楚不堪,哀號呻吟,可即便如此,他為了這十全大補丸,依舊心甘情願地停留下來,可見得那“十全大補”四字,堪比“攝魂奪魄”或是“蒙人心神”。陳青桐想到這裏,不覺暗暗駭然。
那蒼髯之人卻不肯離去,走到桌前,拿了一個饅頭,一個梨子,就著碗中的白水,便狼吞虎咽起來,其吃相之猛,果真有風卷殘雲之勢,隻瞧得眾人瞠目結舌。
稍時,他咂咂嘴來到孫廷卓身側,道:“你那白牆縫補的屋子,想必已經空出來了?”孫廷卓不知其意,道:“兩個欲待試藥的女娃娃都逃走了,裏麵杳然空蕩,隻剩下一些物什。”
蒼髯之人點頭道:“好,好,我哪裏也不去,就住在那裏了。”也不待孫廷卓應允,便掀開窗旁帷幕,抱起先前那床,往門口走去。孫廷卓本要阻止,但話到嘴邊,不知為何,卻變成了“裏麵不是有兩張床麼?你何必還要另外扛抬一張進去?”驀然醒覺,後悔不已,慌忙住口。
蒼髯之人放下床鋪,扭轉身來,躬身一禮,恭恭敬敬,道:“如此說來,你是答應我留下了?我先前還有所忌憚,怕你不能應允,未曾料到你答應的竟然這般爽快,卻是我這小人以狹隘之心,來度你這君子泱泱巨腹了,慚愧,慚愧。”言罷,臉色一整,正色道:“那兩張床鋪皆被女子躺臥,上麵尚有幽蘭清麝,我這粗拙的魯莽大漢,怎可盤踞其上?這與世間的禮儀道德,可謂大大的不合,還是用我自己的床鋪來得正經妥貼。”
石元朗依舊有氣無力,頷首道:“你說的也是。”
蒼髯之人裂嘴一笑,道:“你也說我有理麼?與我所想一樣,果真是天下英雄殊異,但卓越見識,俱是如出一轍。”扛著床鋪出去。
不多時,聽得一個女子的驚呼,道:“你,你這是做甚?”卻是樸素醫與之意外碰麵,見他抬床搬鋪,頓時不知所以,莫名之下,還以為被他掙脫了牢籠束縛,又殺了孫廷卓,攜帶著此處的家私用具,就要逃脫出去。
蒼髯之人笑道:“嫂子不用驚慌,從此你我就是鄰居了。你依舊用我試藥試毒,我替你做些砍柴擔水的粗重之活,彼此相親相愛,其樂融融。”樸素醫聽他如此說話,更是惶恐不安,驚慌之下,會意偏差,顫聲道:“誰,誰要與你相親相愛,我······我的心中隻有師兄一人,斷然不能與你匹配。雖然他對我時好時壞,但我就是愛他戀他,決計容不下他人的。你說,你······你把孫師兄怎麼樣了?”
孫廷卓在屋內聽得真切,不禁又驚又喜。他也歡喜師妹,有時想與之親近,結成夫妻,洞房之後,生兒育女,共享天倫之樂,是以對樸素醫百般柔情,殷勤有加;有時又想起師父之言,道二人萬萬不可成親婚配,以免分散精力,誤了醫道藥學之鑽研,便煩惱無比,看著師妹“倩影”在眼前晃來晃去,卻不得親熱歡娛,於是脾性暴躁,見著樸素醫,也是呼三喝四,推推搡搡。他隻在這兩種念頭之間來回思忖,終究下不得決心,對待師妹,也是搖擺不定,左右為難。今日驀然聽得樸素醫在外麵表露心跡,激動之餘,暗下決心:“她,她若是真的肯與我在一起,我便願意違背師訓,與她結成一對恩愛夫妻。從此苦研醫道,也算是對得起師父了。”
正胡思亂想間,隻聽“轟”地一聲巨響,門本半開,卻被人撞得大開,力道之猛,幾乎把扉樞也給震脫得跌了下來。原來是樸素醫心中惶恐不安,焦躁之下,再也無心與蒼髯漢子糾纏,一個箭步便衝了進來。
她第一眼瞥見石元朗,見他安然坐在桌椅之上,吃著饅頭,手指夾著半根香蕉,不由暗暗叫苦,心道孫廷卓必定是遭了二人的毒手,方要出言叫喚,頸脖微扭,看見她師兄好端端站於身側,若癡若醉,迷妄若何,不覺大是歡喜。這大起大落之下,她雖然凶悍強暴,畢竟還是婦人,幾乎就要哭泣起來,一雙拳頭便往孫廷卓身上敲去,泣不成聲地叫道:“你這壞蛋,怎可讓我如此操心牽掛?”好在她按捺下來,深吸一氣,眉宇依舊輕輕跳動,麵色卻瞬間緩和平定了下來,深吸一氣,咳嗽一聲,道:“師兄,你如何把他們都放了?那,那個鐵罩漢字扛著床鋪往白牆屋走去,還喚我‘嫂子’,又是怎麼回事?”心中暗忖:“先前我在外麵說的那一番話,也不知師兄聽到了沒有?若是被他聽到,還以為我偌大的年級,依舊若懷春少女一般,如此輕浮不定,那······那可是怎樣是好呀?”不覺滿臉通紅,恨不得在地上尋著一條縫罅鑽了進去,再也不要出來。
她心中忐忑不安,卻又有另外一番想法:“他若是知我的心思,願意·····願意與我這樣·······那樣······我是應允,還是嚴辭拒絕?唉!他雖有時附庸風雅,其實還是個粗魯漢子,不似鍾情風流的少年,哪裏了解我欲迎還拒的道理?見我稍稍矜持,隻怕便心生怯意,再也不敢提及此事。我,我還是不要拒絕的好!”前思後想,似乎拿不定主意,竟為這八字尚無一撇之事苦苦煩惱。
她見孫廷卓渾渾呆呆,便伸手輕輕推搡,柔聲道:“師兄,你······你怎麼了?”隻盼著他回過神來,突然用力抱住自己,或是握住自己的雙手,卻隻見孫廷卓神情激動,顫聲道:“師妹,我好糊塗,今日才知你一番柔情心思,我·······我們就順應彼此心思,結為夫妻吧?”孫廷卓也是一樣的心思。他被樸素醫推搡,驀然醒覺,隻盼著小師妹含情脈脈地俏立於前,朱唇輕啟,便是滿臉的皺紋,那也若是蓮葉藕開,迷人心醉,輕輕道:“師兄,我心中隻有你一人。”其時自己也有勇氣歡欣承應,自然瓜熟蒂落,大事即成。二人默默對立,相顧愕然,皆是各懷心事,一半躊躇,一半期盼。
孫廷卓雖是男子,且綽號“白無常”,那心思歹毒、膽色勇氣皆是不庸置疑的,但在男女之情、鴛鴦盟約上,卻偏偏邁不出第一步,也因此拖將得十餘年,結果與樸素醫即非恩愛夫妻,又不若尋常師兄妹,處境尷尬,惹了許多的微詞碎語。便在當日在西域銀月教,也多有同教之人甚是不滿,暗地裏冷嘲熱諷,咶噪揶揄,是以本教與紅日正教爭執,戰敗之後,餘者教眾俱忿忿西歸,二人則有心留下,脫離悠悠眾口,自在逍遙,所以輾轉到了大都,又在楓葉之山停歇,一住多年。孫廷卓遇情膽怯,口舌笨拙,自己表白不得,含含糊糊,又讓樸素醫如何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