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元朗見他橫豎打量,道:“你莫看了,他與我等不同。”陳青桐奇道:“大夥兒皆是無常惡醫的試驗品,又有何不同?”
石元朗歎道:“你我要活,隻怕難以保全性命。此人一心求死,服下巨毒,被那男女無常碰到,反逆行之,卻偏偏要將之救活,如何能夠相同?”陳青桐道:“常言道:‘好死不如賴活著’,他有什麼事情看不透,要走這條絕路,可惜他不能說話,否則道於我聽聽,也能講些聖賢道理、豪傑故事,開導一二。”鐵罩之下,見不得那人的全貌。那人聞言,依舊若活死人一般,不吭不動,便連眼珠子也不轉撥一下。
石元朗道:“他那巨毒厲害無比,卻還是被‘無常惡醫’救活。孰料他又要咬舌自盡,被黑白無常阻攔,瘋癲之下,手指幾乎被他咬斷,便專門製做這般一個鐵罩子,口裏塞填核桃,叫他不能得逞。”又道:“你如何也來到這京郊荒山,被他二人捉住?”
陳青桐搖頭道:“你先所說你的遭遇,我再告訴你我的。”
石元朗道:“你我皆難逃一死,誰先說,誰後說,那還不是一樣嗎?”
陳青桐道:“好,既然一樣,你先說。”
石元朗道:“那****與二弟、三弟在辛家莊殺人無數,本以為就此一來,與辛信的昔日恩怨一筆勾銷,他是死人,難不成還能從墳墓裏爬出、化作厲鬼尋我再複仇麼?孰料不知誰泄漏了消息,說我黑旗幫因此得到一張藏寶地圖,若能按照上麵的指示按圖索驥,開啟秘密石窟,便可盡得其中的許多金銀珠寶、古玩寶器,從此富可敵國,便是臨安的皇帝老兒也要羨慕三分,於是不時有仇家上來尋釁鬧事。有的公開下書挑戰,有的暗中遣入幫派,下毒暗算,手段無所不用其極。那些人中,或是單打獨鬥,或是挾眾群毆,鬧得雞鳴狗叫,四方不寧。有人窮形極惡,但倒也磊落,明言為寶殺人,有人卻道貌岸然,好一副虛妄的君子勢態,假惺惺地引述江湖規矩,說道我等下手過於毒辣,有違天和,多生人怨,於是要為死去的辛家莊死者報仇雪恨,討要‘公道’,所謂公道者,自然就是那張子虛烏有的藏寶地圖了。多日下來,我黑旗幫屢番爭鬥,元氣大傷,好好莊廈,就要崩塌。我兄弟三人商議,覺得如此下去,實在不是辦法,於是乘夜北上,來到大都避避風頭,正逢完顏烏蒙招納賢士,便拜貼投效。三弟尚有不肯,但禁不得我與繆鐵鷹苦苦相勸,苦口婆心,隻好相隨。”
陳青桐暗暗道:“你還不知道路大平已然自盡。”
石元朗道:“我等成了那極品殿的賢士,也是宗王府的私臣,吃喝不愁,玩樂無憂,除了那‘竹蘆雙怪’瞧我們不起,其餘一切皆好。後來曾受王爺命令,幹了一趟差事。”
陳青桐道:“那些差事,其實都是惡事吧?”言罷,驀然覺得背上一陣癢癢,不覺叫苦不迭,便將背靠在床上,用力磨蹭,稍時見衣襟下爬出一隻小蟲,狀若七星瓢蟲,隻是色澤更為鮮豔,其殼上的七星,細細打量,也是九星,便看它往自己臂袖鑽去,不多時,來到了肚腹之上,緩緩移動。
陳青桐暗道:“冬日怎會有蟲,莫非是這藥屋暖和,它在此過冬?唉!這不知在暖室之中,其實正是凶惡之地也。”又想:“我這肚腹平坦,於它而言,卻是極好的一張溫床了。唉,蟲兄,你以我肚腹為床,我不會用毒藥害你,那無常惡醫用此床困我,卻是為了迫我喝下許多的毒藥,你是何其幸甚!”
石元朗愕然道:“不錯,都是殺人的惡事。不過殺的人裏麵,好幾個都是金國韃子,老夫好歹也算是為大宋出了一口惡氣。餘下數人,便是完顏亮手下的漢人,他們是漢奸,我把他們殺了,也是好事。”
陳青桐暗呼僥幸,以為他們不曾被派遣行刺完顏雍。那濟南侯有兩國修好之心,並為此奔波努力,若是他莫名被害,自然威脅道社稷江山的安危,便道:“你們武功高強,殺人那可是輕易之極的,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石元朗歎道:“隻是後麵一件差事,幾乎嚇掉我三兄弟的魂魄。那宗王爺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要我們前去行刺耶律宗雷。耶律宗雷你可曾聽說過?他乃是北國第一高手,與少林方丈、丐幫幫主及魔教教主齊名,一身武功深不可測。要我兄弟三人行刺,豈非是自入死地,飛蛾撲火麼?那是萬萬去不得的。隻是當著他的麵,不敢推辭,隻好滿口答應。”
陳青桐道:“但你們心中既然忌憚耶律宗雷的厲害,自然不願白白送死,於是你們出府之後,盤算衡量,終究還是逃走了?那路大平乃是魯莽直爽之人,他覺得完顏烏蒙抬舉自己,如此灰頭土臉地逃匿,有違英雄氣概,依舊離開你們,還去行刺耶律宗雷。”
石元朗愕然,道:“你猜測得一點也不錯,我與繆鐵鷹苦勸無效,隻好任由他去,心中皆是忐忑不安,不知他如今怎樣?”
陳青桐歎道:“並非猜測,此事大都皆知。在你們結義三兄弟之中,他年歲最小,資曆最淺,敬陪末座,卻最有英雄氣魄。他並未行刺耶律宗雷,而是大張旗鼓地闖將入府,與之比武。又迫耶律宗雷簽下生死狀,三場比試之後,隻覺無顏見人,舉刀自戕。”
石元朗神情黯然,道:“好,大哥不義,倉皇逃匿,不想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卻落到了另外的大惡人手裏,過不多久,便與你在黃泉聚首,其時再敘兄弟不遲。”陳青桐靈光一閃,道:“我聽聞先前有三人被用來試藥,除了你與那奇怪之人,還有一人是誰?莫非是你二弟繆鐵鷹麼?他不在這裏,卻在別處麼?”
石元朗臉色一變,重重地呸了一口道:“我呸!這個貪生怕死的不義之徒,提他作甚?”他口舌淩厲,雖被綁縛於床上,依舊氣勢凶悍,將陳青桐嚇了一跳。
隻聽石元朗又道:“老子隻盼他雖然逃過如此厄難,日後依舊前程凶阻。隻盼他報應到頭,被人謀害,其時死則死矣,要是不死,也該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活脫脫嚐盡人間的各種要死不死的狠毒酷刑。”陳青桐聽他如此詛咒,雙目噴火,咬牙切齒,不禁機伶伶打了一個寒戰,忖道:“他這哪裏是說自己的結拜兄弟?分明就是提及累世舊怨的大仇人。也不知那繆鐵鷹究竟哪裏對不起他了?”
石元朗猶然叫罵,什麼“親兄弟尚且有反目之時,又何況不過磕幾個響頭結拜的假兄弟”、“他與你結拜,不過是另有說圖,何曾真將你當作兄長”、“你若是提攜他,他表麵感激涕零,暗中卻是鬼使圖謀,反倒來算計你,覬覦更大的好處”雲雲,帷幕後麵那人,本是活死人一個,聽得這些叫囂言語,眼珠轉動,竟有反映。隻是陳青桐與石元朗二人,一個聽得啼笑皆非,或有同感,或覺偏激,一個罵得暢快淋漓,倒似胸中許多的鬱悶,先前不得釋放,此刻要盡數宣泄,若滾滾黃河,滔滔不絕,不能禁止。
待石元朗稍稍寧靜,陳青桐道:“你被‘無常惡醫’抓住在此受苦,莫非也與那繆鐵鷹相幹?所以你如此恨他,而他也必定不在此地,早已逃得遠遠的了?”石元朗好不容易平複下來,半晌才道:“不錯,你猜得對。”深吸一氣,又道:“我與他出奔大都,並非回歸江南,而是懷中尚有一件武林至寶,隻想尋著一個極其清靜的地方,好好研讀,刻苦修煉,他日若有成就,必定一鳴驚人,便是當世的幾位絕頂高手,見著我們,想必也要俯首稱臣,殷勤客氣。”
陳青桐心中一動,已然料知大概,暗道那完顏烏蒙所言非虛,從完顏雍哪裏盜來到的《八脈心法》,果真被黑旗幫這兩位幫主偷走。隻是此書多有杜撰版本,他們懷中所挾,究竟是真是假,委實難以辨別。
隻聽石元朗接著說道:“我們便往京郊而去,一路摸索,漸漸來到這楓葉之三的外圍,見寒凍之下,鳥獸匿蹤,蟲蜇無跡,以為如此時刻大好,鮮有遊人過來巡玩,正好在其中尋覓一處安靜的山洞,體驗寶貝。不料走過數裏,才到山道中央,卻從壁上躍下兩個人來,一男一女,神情古怪,手執木錘木刀,竟要我們留下什麼買路錢來。這可真是荒謬之極了,想我黑旗幫本就是黑道出身、坐地起價的祖宗,旗下也有不少的錢莊、布鋪、酒樓、茶肆等眾多物產,足以應付日常開支,若是實在不夠花銷,也暗中幹那打家劫舍的勾當,從來隻有我們劫人,沒有他人劫我,於是哈哈大笑。再看他們兵刃,盡皆削木刨製,哪裏經得起什麼磕碰摔打,便好似小兒拿著玩具,要與金刀大馬的將軍一較高低無二,更是忍俊不得,幾乎捧腹跌倒,肚子都笑痛了。
“繆鐵鷹大聲道:‘大哥,他們劫道,那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了,隻是我們是劫道的祖宗,他們卻是不諳其理的蟊賊。不若我們便指點他們一二,耍上幾招,也好為日後的黑道江湖,栽培後起俊傑?’言下之意,便是要動手了。我知他出手毒辣,且自己懷中揣了寶貝,十分歡暢,便不願意廝鬥,就掏出幾吊銅錢,對那男女道:‘你們不被劫,已然大幸,怎麼反倒劫我?大爺今日心情不壞,也不與你們計較,就拿上這些錢財,自去添肉買酒,好好過日子吧。’孰料我好心好意,一番菩薩的慈悲心腸,卻全然不被他們領受,二人相顧一笑,齊聲道:‘怪哉,我們說了要錢財麼?不過是看中了你們這般雄偉的人才,才要劫掠罷了。’此言一出,我大為不解,以為強盜也好,土匪也罷,眼中若非看見金銀財物,便是覷得稀世珍寶,哪裏有過專要劫人的?轉念一想,不對,的確又劫人的,但一眾對象,即便不是那秦國傾城的絕世美女,以娛雲雨歡媾之樂,也必定是大家的閨秀、小家的碧玉,搶回去當老婆的,要麼就是家財萬貫的財主員外,也好向其家屬勒索贖金。但我與繆鐵鷹,既非美女,又不是大財主,怎能被他們看中?苦苦思忖,百思不得其解。但既然被他們‘賞識’,口口聲聲稱道自己是‘人才’,心中那還是高興得緊的,遂相互玩笑,道:‘他們倒也有些眼力,看出你我二人不同凡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