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桐大大感慨,隻道人生若夢,待看過浮華煙雲,已然兩鬢花白,垂垂老矣,又感念武林中人,追名逐利,學成練成最高武功,無休無眠,卻不知習武本為“俠”者大義,不想以一身高強的本領保家衛國,護衛社稷宗廟平安,或除暴安良,扶危濟困。心中唏噓,卻聽得丁晴道:“那宗王爺與他的愛妃呢?”
眾人聞言,不覺愕然,抬眼望去,果真不見了二人的蹤跡,竟不知兩人何時悄悄逃走。烏爾都也不驚慌,知道辛瑛偷帶完顏烏蒙逃走,朝廷、江湖俱視之為鏢靶,他再有能耐,又能逃到那裏去?不過還是一條喪家之犬,終日惶惶不安罷了,道:“他遣人從濟南侯處盜書,無論是否成功,皆已踏入江湖是非,少不得要濺上一身泥水,豈能安然脫身?”
濟南侯微微一笑,道:“他確曾來我這裏盜書,行偷梁換柱之事。”至於烏爾都的疑惑,卻避而不答,不置可否。
烏爾都知曉再問下去也問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方要說話,聽得遠遠有人叫道:“我不是江湖中人,為何捉我?那書雖然盜來,我也不知是真是假,偏偏那書也不在我的手上,石元朗與繆鐵鷹逃走之時早已席卷而去。你們要得寶物,便去找他們,何必糾纏我這落寞狼狽的天涯淪落人?”
眾人愕然,聽得廂房背後一處荒棄的花園,隱約有腳步聲,漸漸遠去,不久撲通一聲,卻似有人翻越牆頭,倉促離去。
原來完顏烏蒙雖然笨拙,但在危急情形之中,也能窺探時機。先前陳青桐挾劍技闖蕩四人,威震當場,乘著崆峒女派諸人與嵩山五子驚駭之際,他便小心翼翼地往後退去,有意拉開距離,待兩派受迫,無奈離開,他乘亂躲在牆角一處草叢之間,不敢大喘呼吸,看著地上那路大平的首級,心驚肉跳,默默念誦胡亂經文,恨不得天底下的所有人間神仙都來救助。又見方淩霜帶領諸師妹走出大門,若有不甘,而其後的辛瑛走動之時,猶自在把眼觀望。他不知辛瑛看陳青桐,以為她在尋找自己,不由又驚又急,又怕又恨,咬牙切齒,屏氣凝息。
完顏烏蒙是個小人,無論他遇上好人惡人,一律以小人之心度之,料想兩派之人雖去,說不得就在暗中埋伏,自己就算逃走,走不幾步,便會被其盯梢追蹤,自己打也打不過,跑也跑不動,豈非束手等死?既然有此風險,索性還在這甘家鏢院藏匿,待眾人悉數走盡,慢慢尋思日後逃計不遲。那草叢離荒院月門近在咫尺,完顏烏蒙躡手躡腳繞到門旁,扭身鑽入,心中稍稍安寧,渾身上下,冷汗涔涔。隻是聽得烏爾都的一通言語,心中大急,惶恐忘形,不覺出聲辯駁,遂驀然醒悟,後悔不迭,恐被烏爾都所算,於是慌忙跑到院牆殘垣之缺,顧不得外麵可有武林之人把守,努力翻牆逃匿。隻是雙足甫一落地,痛麻交加,不及“啊呀”呻吟,脖子上忽然一涼,已然被兩柄長劍亮晃晃地按在肩頭,聽得有人沉聲道:“休要亂動,否則取你狗命。”完顏烏蒙魂飛魄散,偷眼瞧去,眼前竟是一群道士。完顏烏蒙叫苦不迭,暗道:“這年頭果真是世風紊亂,女子出來打打殺殺不說,便是出家的道人也難持清修,半夜劫持人口。”才要出言哀求,眼前一黑,被一個大麻袋當頭套下,繩索捆縛了起來。
烏爾都朝東廂房恭恭敬敬抱拳施禮,朗聲道:“前輩在上,師父托我向您問好,又道他與您本是故交,昔日晝夜不休不眠之戰,今日想起,猶似就在昨日。”
蟬吟老人批著外套推門而出,打個哈欠,道:“十數年不見,我也老了,他也老了,皆是半截身子埋入了黃土之人。老頭子惦念老頭子,多是來日無多,悵然懷舊罷了,多有不吉。”
烏爾都笑道:“哪裏話?我師父精神矍鑠,您老人家也是紅光滿麵。我師父道:‘有人多用老當益壯雲雲言語誇讚我等昔日高手,其實都是廢話,什麼老當益壯,壯則壯矣,為何還要說上一個老字?當年高手之中,除了少林寺的方丈圓禪大師,餘者都年輕得很。’”
蟬吟老人道:“你師父果真是這麼說的?”
烏爾都忙道:“句句屬實,絕無杜撰。”蟬吟老人搖頭道:“不想十數年未見,他的臉皮粗厚如昔。老則老矣,乃是天地春秋歲月所催,又如何躲得過去?我與他,還有丐幫花子頭,比圓禪大師年遜不過幾年,奈何他成了老朽,我等還是青春郎君?”
烏爾都一笑,從袖中掏出一封信劄,恭恭敬敬雙手遞到他身前,道:“家師有意請前輩飲茶敘舊,不知前輩可否賞臉?”蟬吟老人接過,拆開信封,但見紙上寫道:“故地品茗,人生極樂,若是不來,舊債新償。”揶揄之餘,卻有幾分威脅之意。丁晴嘻嘻一笑,道:“您老人家究竟欠了他什麼債務,多年以後還要償還?”蟬吟老人苦笑連聲道:“耶律宗雷是個極大的無賴,罷了,罷了,我就去會他一會。”
烏爾都笑道:“師父說道,您要抵賴,他也無可奈何,隻是您若赴約,舊債便一筆勾銷,從此再不提一個字。以後有緣團聚,他必定不敢脅迫,將請來八抬大轎,迎接前輩。”
蟬吟老人哼了一聲道:“他此次盤算得甚妙,連轎子的錢也省了。”大步往門外走去,不過數步,驀然回頭,對丁晴道:“臭丫頭,我白日捉得一個鴿子,可是你的?”扔來一個小小的細管,正是縛在信鴿腿上的傳訊竹管。
丁晴愕然道:“哎呀,你為什麼捉我的信鴿?”
蟬吟老人道:“它在我窗前咕咕叫喚,好不吵人,於是我一氣之下,將它捉來烹調吃了,這管子不能下腹,便還給你罷。”哈哈一笑,甚是得意。烏爾都也辭別二人,收隊歸返,護送完顏雍夫婦回驛館安歇。眾人寒暄一番,各自散去,偌大的甘家鏢院,依舊隻剩得陳、羅二人。
陳青桐奇道:“這是什麼?”丁晴喃喃抱怨得幾句,見蟬吟老人走遠,莞爾一笑,道:“我不是說了,要派人打探紅葉峰報恩亭的下落麽?”陳青桐大喜過望,道:“晴兒,這,這就是紅葉峰的消息?”他心中激動萬分,難以按耐,說話也不由顫抖。
丁晴本欲拔開管塞,見他如此,反倒為難,低聲道:“青桐哥哥,若是這消息不得用,那你······”陳青桐淡淡一笑道:“無妨,若非此地,再到別處尋就是了,也沒什麼了不得的。”
丁晴道:“果真如此,那是最好,否則這管子雖小,卻有千斤之重。”撥開塞子,裏麵一張字條,書道:“楓葉縹緲,瘋漢癡笑。毒掌姑妄,天羅地網。”
丁晴眉頭微蹙,道:“這是什麼意思?”陳青桐道:“這楓葉香山,好歹要去一窺究竟。”二人回到西邊廂房,各在南北二室歇息,待到天明,尋了兩匹快馬,便往京郊楓山趕去。
寒霜之下,楓葉凋零,二人棄馬縛韁,舉步上山。淩晨之時,土麵泥台之上,多有薄冰凝結,踩踏其上,甚是滑溜,好在陳青桐與丁晴在那甘家鏢院居住之時,每日鋪水清掃,晚上便在冰麵舞劍,效仿蟬吟老人舒活筋骨,於此倒也無礙。陳青桐惦念著字條內容,不知這楓葉香山可是鳩盤鬼母傳言中的紅葉峰,心中焦急不安,三分躁慮,七分喜悅,往往走在前麵,又回身攙扶丁晴。
丁晴窺心中卻不無憂慮:“青桐哥哥說道順其自然,以為這香山即便不是那紅葉峰,也大不打緊。可是他渴求之情,豈能按捺得住?”又見他步履輕鬆,穩健踏實,歡喜忖道:“大都一行,他武功精進極快,已然遠超過我。”陳青桐見她時而蹙眉,時而歎息,問道:“晴兒,你有什麼心思麼?”丁晴微微笑道:“我有什麼心思?能和你一道,我便什麼心思也沒有了。”兩人相視而笑。片刻隻見濃霧消散,東方竟日,豔陽紅火,山道旁的枯枝頹樹宛若驟然披上彩裝,竟顯出無數妖嬈來,忖道:“若能無牽無掛,隻與青桐哥哥快快樂樂徜徉山水之間,何其樂哉!”
兩人又走了三炷香的功夫,到了一處隘口,丁晴忽道:“怪哉!荒山野嶺的,如何會有人在此打鬥?”
陳青桐凝神傾聽,果然聽得前麵若有呼喝之聲,夾雜著兵器碰撞叮叮當當的聲響,斷斷續續,從風中傳來。二人微覺詫異,繞過一處山坳,但見前麵殘雪平地之上,果然是一對男女正在廝鬥,一個執長柄木錘,一個提柳葉雙刀,觀之刀身,無亮無澤,斑痕累累,也是用木頭雕琢而成。觀二人之鬥,幾乎性命相搏,下手決不留情。那雙刀女子身形迅捷,竄躍縱橫,絕不在一地停留,繞著漢子滴溜溜直轉,避他大錘鋒芒。漢子身形稍嫌笨拙,但也隻是與之相較而言,若飛鷹之與燕雀,燕雀靈動無比,堪稱禽中曼妙輕盈,老鷹陪侍,自然落下粗笨的名聲,其實觀它捕鳥掠兔,得心應手,莫不手到擒來,又哪有絲毫蹣跚遲滯?陳青桐與丁晴頗為驚異,藏在山石後麵仔細窺看,更不知那一對男女究竟有怎樣的仇恨,竟然鬥得如此激烈。隻是若說彼此果真有什麼深仇大恨,也該換上真實兵刃才是,如何又用木錘木刀,多似小兒玩具一般。再看那二人的招式,不算得極其精妙,但進退有度,收合得法,可見得各自的武功基礎頗為紮實。
便在此時,聽得漢子大吼一聲,道:“師妹,當心!”縱身躍起,大錘朝她肩頭用力砸下,虎虎生風,氣勢駭然。
陳青桐奇道:“她是他的師妹,為何還要相殺仇戮?”
丁晴亦然瞠目結舌,暗道:“聽這錘音,雖然隻是木頭所製,但份量甚重,打在身上,必定內傷。”
隻聽那女子冷笑道:“還早呢!”側身避過,反手一刀,向他脊背斫去,也是破雲穿石,風聲呼呼。
陳青桐與丁晴聽得真切,心中更是驚異不止,以為這女子看似文弱纖細,但雙手氣力好大,那雙刀不知用什麼木頭製成,也是沉重之極。轉念一想,覺得也不足為怪,那“虯釣散人”餘先生的一柄點打吊杆,不正是用天竺寶竹淬煉秘製而成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