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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聽南宮音歎道:“血靈芝本來就是稀罕之物,往往可遇而不可求,今番要救三弟的性命,它卻無影無蹤,這可如何是好?”周冶平頓足道:“我再去找找看。”方要邁步,聽得地上孟三點顫聲道:“二哥,你…你不用去了,這蜥蛇之毒厲害無比,便是得了那血靈芝,隻怕也救不了我。”他說話有氣無力,斷斷續續。此刻天色漸漸放亮,東方晨曦破曉,他的麵目被看得真切,卻是一片鐵青,血色慘淡。南宮音手足無措,道:“三弟,你少要說話,太過耗損氣力。”
孟三點淒然一笑,道:“大姐,我此刻······此刻要是不說話,隻怕此後就沒有機會說話了。我,我······我錯了,本該分出輕重,先去尋那完顏烏蒙這狗賊複仇才對,他酒囊飯袋,一介窩囊,斷然不是我的對手,更······更不能傷我如此至重,可是我好······好糊塗,偏偏按捺不得心中的怒氣,想起當日被‘竹蘆雙怪’羞辱之恥,反倒先去尋他報複,卻是以卵擊石、飛蛾撲火······。”咳嗽一聲,吐出幾口黑血,道:“今日若死,勞煩你······你們就將我埋在此地罷,但碑字之上,隻寫我的小名即可,待宗王爺的手下金兵搜索而來,也不至······至於生疑,把我刨墳毀屍。”
陳青桐聞言,不覺一驚,暗道:“人死如燈滅,便是什麼恩怨也可一筆勾銷了,難不成他完顏烏蒙還要學伍子胥一般,攻入楚都之後,也毀墳鞭屍嗎?”隻聽孟三點的聲音漸弱,手足抽搐,吐出一口長氣,聲息全無。南宮音與周冶平見孟三點死去,悲從中來,不覺放聲痛哭。稍時周冶平勸道:“大姐,若是‘竹蘆雙怪’帶兵追來,那可是大大的不妙,還是先將三弟入土為安,你我去別處避避風險才是。”南宮音聽他說得有理,點頭道:“不錯,這筆仇恨,他日再來索回。”
二人就在土丘之旁挖掘了一個坑穴,將孟三點屍身埋入其中,插木為碑,躬身三拜,便往北而去。待他們走遠,陳青桐與丁晴轉出,來到孟三點的墳前,見木碑刻道:“幼弟苦郎之墓。”丁晴見墳塚孤單零落,晨風之中,莫不淒涼,不覺歎道:“果真苦也。”與陳青桐喟然一歎,往大都而去。
金都燕京,又稱大都,為海陵王完顏亮遷建。昔日遼帝暴戾昏庸,橫征暴斂,女真部落不堪欺壓,遂尊完顏阿骨打為部落大首領,豎旗反遼,便以上京為起義據點,從此打下江山社稷,建立金國大業。建國後,完顏阿骨打榮華在手,但依然惦念舊地,於是在上京設會寧府,以為首都。海陵王弑金熙宗篡位,為平民憤籠絡人心,便頒“求言詔”,上至朝野公卿,至販夫走卒,都可上書建策。有人提出上京偏遠一隅,往來征戰多有不便,不若遷都燕京,挾北地之中以利四方。海陵王聞言大悅,遂納此策,下詔建都,由右丞張浩全程監督,又廢陰陽五行之說,多年方完,新都氣象自此大是不同。
這一日,陳青桐二人來到那大都城外的清河村,走過一處院落,聽得裏麵淒厲號角,不覺驚異,遂進去觀看,卻見一個****的漢子被縛吊在樹上,旁邊一人,正用皮鞭惡狠狠地抽打。圍觀者甚眾。每一鞭抽下,那人邊渾身一陣抽搐,口中猶然慘叫,聲音漸漸低沉。陳青桐又驚又怒,道:“如此鞭打,便是一頭熊也要被打死了。”
丁晴道:“你且等等,說不得此人是且賊強盜,為此間的主人所仇恨,是以下手極重也未可知。”陳青桐道:“便果真是那強盜土匪,也不該如此鞭打。怎樣懲罰,官府自然有責處定論。”就要上前,聽得人群中有人哈哈笑道:“這裏都是看熱鬧的人,大多抱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小兄弟能挺身而出,評論公道,也算得一條好漢,隻是看你模樣,不過是一介書生而已。怎能拔拳相助?這打架的事情,還是我來辦吧。”
陳青桐不及說話,便見人群中走出一個漢子,英武雄壯,氣宇軒昂,厲聲喝道:“住手,他犯了什麼過錯,你們敢這等使用私刑,罔顧我大金王法?”見執鞭之人充耳不聞,不覺大怒道:“可惡,卻將我說的話當作狗屁了?”一把捉住他的右手腕,道:“我與你說話,你如何不答,隻是一味地打人,卻將我當成什麼了?”
那人被這漢子捉住,大聲罵道:“我是此地的溫財主,我打我的家奴,關你鳥事?”拚命掙紮,就要掙脫。孰料這個漢子的力氣甚大,左搖右擺,始終不能掙脫,不由惱羞成怒,將鞭子放下,被左手接過,朝著漢子惡狠狠地抽來。
那漢子也不躲閃,看鞭子過來,另一隻手探出,輕輕握著鞭身,冷笑道:“你這惡人,這鞭子打得了我嗎?”將它扔在地上,一足踏住,大喝一聲,手臂用力,隻聽溫財主殺豬喊羊地叫喚起來,道:“這,這手腕要折,折了,大爺饒命,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漢子道:“我好言好語與你說話,你不搭理我,偏偏要我動武用強,真正的賤骨頭是也。我問你,他究竟犯了什麼過錯,要如此歹毒地折磨於他?”溫財主急道:“他偷了我的錢財,我才罰他。”樹上那人聽得,哭泣道:“這位大俠,小人喚作劉大牛,本是此地的佃戶,素來安分守己,不敢為惡。溫財主看中了我的妻子,要我讓給他,我不肯,他便誣賴我是賊人,將我吊在這裏打。還請大俠行行好,為我主持公道。”
那漢子道:“此話當真?”劉大牛道:“不敢有假。”漢子大怒,道:“你這肥豬一般的肮髒破落貨,有幾個錢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老子豈能輕易饒你?”手上更是用力,隻疼得溫財主五官擰成了包子,鼻涕眼淚流下,嚎啕大哭。陳青桐將劉大牛放下,尋來一件衣服,給他披上,饒是如此,那劉大牛依舊凍棏簌簌發抖。漢子問道:“你妻子呢?你都被打成了這樣,她為何也不過來攙扶?”
劉大牛顫聲道:“她被溫老爺關在柴房裏,出不來。”漢子一個耳光打在溫財主臉上,那財主頓時半邊胖臉高高腫起,喝道:“欺男霸女,占人妻子,乃是大罪!”三兩下除去溫財主的皮裘大衣,要劉大牛穿上。劉大牛不敢,卻惱了漢子的急躁脾性,大聲道:“好,你若是不穿,我這就放他,還讓你把你吊在樹上鞭打。打得過癮了以後,他再去奸汙你的妻子,如此可好?”劉大牛大駭,忙將皮裘穿上。不多時,聽得一個女子哭道:“相公,你,你怎樣了?”原來是丁晴悄悄跑到柴房,把他妻子釋放了出來。夫妻二人甫一見麵,抱頭痛哭,道:“今日若非遇上幾位好人,你我皆死無葬身之地也。溫財主凍得渾身紫青,哀求道:“大俠,一場誤會,你放過我吧。”漢子怒道:“這是一場誤會嗎?直到此時,你這狗賊還敢唬弄於我?”又是一個巴掌掄過去,劈啪響亮,那溫財主的半邊臉頰頓時大如豬頭,紅得發亮。溫財主大哭道:“是,是,我該死,我罪大惡極,還望大俠給我一條生路,讓我改過重新。”
漢子愕然,繼而笑道:“改過重新?好,好,我給你一次機會。人家夫妻恩愛,你偏偏覬覦美色,要將人家拆散,這筆帳怎麼清算?”溫財主頭也不敢抬起,喃喃道:“一切聽從大俠發落!”漢子大聲道:“是你叫我發落,卻不是我逼你的,是也不是?”溫財主微微稱是,不敢頂嘴。聽漢子道:“好,我也是通情達理之人。你叫人取五百兩銀子來,給這一對夫妻!”溫財主急道:“可以,可以。”吩咐下人取來五百兩銀子,交給劉大牛。他夫妻二人心驚肉跳,卻不敢不接。
漢子哈哈大笑,道:“你倒也乖巧,罷了,我心情好,就饒你一條狗命。”鬆開手,一腳踢在溫財主的屁股上,將他踹了一個狗啃屎。
旁邊有人將溫財主扶起,一件毛毯裹在他的身上,倉皇逃進屋內。漢子對陳青桐笑罵道:“下回再見你作惡,老子一把火燒了你的安樂窩,把你發去做苦役!這位小兄弟,看你模樣,莫非是江南人氏?”陳青桐見那漢子豪爽過人,不像居心叵測之輩,當下也不隱瞞。漢子笑道:“我叫烏爾都,請小兄弟與你那小情人一並去那前麵的小營酒樓喝杯酒如何?劉家夫妻也一起過來吧。”陳青桐抱拳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烏爾都哈哈笑道:“老子生平,最喜直腸子直性子的好朋友做兄弟,你若再囉嗦,我就不和你做朋友了。”陳青桐也喜愛他性情直爽如此,抱拳笑道:“那就要令大哥破費了。”
烏爾都哈哈大笑,道:“這才像話!小兄弟雖是江南人氏,但這份豪情,較之我北國粗人也毫不遜色。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他三個並著大牛夫妻,出得院門,便往酒樓而來。圍觀百姓再無熱鬧可看,各自散去。
幾人到了酒樓坐定,烏爾都點了酒菜,對劉大牛夫妻說道:“我不是吝嗇,舍不得讓你二人吃一頓好的。那溫財主拿我沒有辦法,但你們是此地佃戶,日後必定逃不脫他的報複。”劉大牛道:“大俠如此說話,必是替我夫婦想了一番調理安排。”烏爾都笑道:“你倒是聰明了。隻是這安排其實簡單,他的五百兩償金你們悉數拿去,到大都城內盤下一座酒樓或是商肆,做些買賣。那溫財主是此地的土霸王,可是他一旦進入大都,又算得了什麼?便見你夫婦二人,仇恨無比,怎敢為難於你?”劉大牛又驚又喜,顫聲道:“大俠要將這五百兩的白銀全部賞給小人?你,你老人家不留下一些嗎?”烏爾都道:“我要真是老人家,當然可以留下個一百幾十兩,買酒吃菜,逍遙自得。我如今年富力強,要它作甚?若是沒有錢花了,我就再去溫財主的家裏索要一些就是。他敢不給我?老子拆了他的房子!”連連催促他二人快些離去。劉大牛夫婦不敢怠慢,千恩萬謝,便往大都而去。
三人吃喝,談笑風生,不多時,隻聽得外麵有人吵吵嚷嚷道:“將溫老爺打傷的強盜快些出來受死!”烏爾都哈哈大笑,道:“聽聽,那溫財主這就找人來報仇了。”顧不得掌櫃與一眾食客的驚愕目光,大步走了出去。陳青桐道:“晴兒,你我出去看看。”
三人來到門外,見數十個胖瘦不一的漢子將烏爾都團團圍住,各執兵刃。
烏爾都冷冷地笑道:“大爺就在這裏,你們若有什麼本事,何不盡數使將出來?”為首的一個漢子長刀一擺,怒道:“好猖狂的強盜,弟兄們,別客氣,衝上去打死他,要是鬧出了人命,自有溫老爺扛著。”數十人齊聲呐喊,一並簇擁上來。烏爾都大吼一聲,道:“來得好。”一頓拳腳,片刻之間,將這幫打手打得鬼哭狼嚎,東倒西歪。丁晴低聲道:“這人的武功,與北國第一高手耶律宗雷有幾分相似,勁道剛猛,招式不退不避,有大開大闔之風。隻怕他與尊勝法王耶律宗雷有些瓜葛。”
有人大叫道:“弟兄們,這人武功不差,方才若非手下留情,你我此刻早已撲跌在地、傷筋斷骨。再要打下去,惹得他性起,隻怕就不能善了。咱們不過受了溫老爺的幾十兩銀子和幾壇好酒,犯不著為此陪上自己的性命。”另一人道:“大哥說得不錯,你我現在已是鼻青臉腫,就是此刻回去,也算是對得起他了。”各人主意即定,一聲呐喊,瞬間逃得幹幹淨淨,杳無蹤跡。
烏爾都哈哈大笑,道:“你們武功不行,但也還識得好歹,知道大爺我手下留情,不曾痛下殺手,這逃跑的本領也是一流。”與陳青桐、丁晴回到酒樓之中,依舊大吃特吃。不多時,窗處又來了一匹駿馬,風塵仆仆,氣勢急迫,馬上一人,青布勁裝,精神矍鑠。陳青桐道:“這一次是過客,還是又來找你尋仇的?”仔細一看,那人馬匹之後,尚有一匹空馬,黑鞍墨鐙,頗為神駿。丁晴道:“這是寶馬‘追雲’,如何在這裏出現,而且沒有人騎?”
烏爾都嘖嘖稱讚,道:“丁姑娘好眼力。”陳青桐咦道:“他為何揮手?莫非是在向這邊某誰打招呼?”話音甫落,卻看烏爾都將一錠大銀放在桌上,麵有歉意,道:“陳兄弟,丁姑娘,我還有要事辦理,就此失陪,咱們後會有期。”匆匆出門。便看那馬上的漢子一聲吆喝,勒住韁繩,將馬歇下,與烏爾都不知嘀咕些什麼。烏爾都點點頭,跨上烏雲駒,朝著酒樓這邊一抱拳,揚鞭策馬,絕塵而去。
陳青桐與丁晴也往大都趕去,將近天黑之時,進了城內。二人在雲岫閣歇息,各得一間上房,毗鄰而居。第二日清晨,二人在樓下用餐,一位女真女子坐在隔壁的雅間,被一道雕花小欄杆隔開,與兩個仆人自成一室,可見得是個養尊處優的千完顏小姐。她從屏風空隙處,不時往大廳打量,從眾食客掠過,眼光瞥過丁晴,不覺一愕,眉頭微蹙,若有所思。陳青桐低聲道:“晴兒,那位小姐不住把眼看你,好不奇怪。”丁晴頭也不抬,哼道:“你少要揶揄,莫不是甚不老實,與她眉目傳情,猶恐被我發覺,於是如此說話,不至於教我生疑。”陳青桐聞言,哭笑不得,道:“你如何這般冤枉我?”推搡她的肘臂,喃喃道:“你不信麼?她此刻向你走來了。你看看,定然是與你說話的。”此言一出,丁晴不由不信,抬起頭來,隻覺得身畔微風一閃,花豔豔的衣袂輕輕拂過,一個女子繼而俯下身子,若花臉顏盈盈相對,笑道:“這位姑娘,你與我的一位朋友生得好像,可惜他是男子,而你卻是女子。”
丁晴微微一笑,道:“天下相貌相似之人,比比皆是,隻是姑娘為何將我看成是一個男子?這實在是有些教我啼笑皆非了。”那女真女子麵色驚愕,道:“他也是你的這般從容,說話慢條慢理,頗有大將之風。”陳青桐聞言,暗暗竊笑。那女真少女不依不饒,轉過身子,對著兩個仆人問道:“你們可覺得她像洪少爺?”那兩個仆人躬身一禮,道:“像極了,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鑄出來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