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呢?”
“後來啊,便是這般地迎來了太平盛世,故事裏的所有人,種種結局,歸諸於八個字,‘有情皆孽,無人不苦。’”
如今是中州一百八十四年,距離青陵皇帝殷景吾逝世,已經有二十年了,距離他登基,更是有一百多年了。這一百多年就這樣長溝流月地過去,風流雲散,真如一夢。
此間是京城極為普通的一間茶館,平日人聲鼎沸,這時卻都團坐在桌案旁,爭相屏息凝神地聽那說書人講故事。潑墨的晚霞從洞開的窗口流淌進來,說書的老者一拍驚堂木,已到了散場時分。
老者清了清嗓子,道:“之前擷霜君他們同行世路的七年,被稱作奪朱之戰,後來青陵帝等對抗凝碧樓雲蘿計劃的那一戰,原本沒有名字,因為中州上下死傷太多,甚為慘烈,宛如天崩地裂山河倒流,就被稱作墮空之戰,再往後,便是中州長達一百多年的盛世長安了,直至今日。”
老者娓娓道來:“二十年前,青陵皇帝駕崩後,舉國哀悼,婉莞皇後史畫頤素衣白衫從此杜門不出,停留深宮,再不見客。列位都知,當朝皇帝早年是個孤兒,是被青陵皇帝收養的,這件事在中州算得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對婉莞皇後萬分敬重,每日請安三次,卻已經大半年都沒見到婉莞皇後的身影了。”
聽者搖頭:“唉,婉莞皇後怕是病重,已經不行了。”
那說書老者也不禁歎息:“恐怕是的,如今那個時代走過來的故人,隻剩林青釋穀主還在吧。林穀主一生行善,福澤深厚,自然命長,如今中州每一寸土地上,都有藥醫穀子弟的身影。隻不過,林穀主似乎也有許多年沒有行醫了,他有個關門女弟子,還是幾十年前收的,叫鬆兒還是什麼的,想來是跟林穀主學了駐顏術,幾十年過去,容貌竟然絲毫未變哩!當真神了!”
有人立即來了興趣,一拍案:“嘿,話說我有個親戚就在藥醫穀當學徒,藥醫穀如今在天下每個城市都有分部,他在方庭,已經幹了好幾年,卻沒有這個榮幸見過林穀主。”
那老者笑道:“那是當然,林穀主都閉門謝客多少年了,如今除了鬆兒姑娘,還有誰能見到他嗎?”
“可是還另有一樁怪事,我猜你也不一定知道——”那人不服氣,“其實林穀主除了鬆兒姑娘,還有另外兩位弟子,藥醫穀每一處分部的靈堂裏,都也供奉著這兩位弟子,一位叫幽草,一位叫子珂。”
旁邊人嗤之以鼻:“子珂在墮天之戰裏犧牲了,這都是已經人盡皆知的,你嚷嚷什麼?”
“我說的不是子珂,而是這位幽草!”那人道,“幽草的名字在祠堂裏,可是卻沒有牌位,這可令人稱奇了,所有逝者都是要立牌位的,難道這位幽草還沒去世嗎?那她現在又會在哪裏呢?”
那說書人一時也瞠目結舌答不上來,眾人麵麵相覷,忽然聽得旁邊一人提問道:“老人家,那個凝碧樓,如今也不過是江湖中的二流小門派,隻能屈居漠北,聲名也不算顯赫,當年真的如此厲害嗎?甚至可以同整個中州上下相抗衡?”
說書的老者微微怔住,凝視著提問者稚嫩年輕的臉,忽然神智便有了些微恍惚,陡然激動起來:“那還能有假!我的祖父,便是凝碧樓那個時候的弟子!”
他祖父平日沒少講過年少的睥睨事,可是凝碧樓所有的輝煌都在墮天之戰時戛然而止,連同他們這些末日餘暉下的普通子弟也受到波及。戰後,青陵皇帝殷景吾大力肅清凝碧樓餘部,除卻極少數忠心耿耿的弟子,大多數人都逃離了凝碧樓,祖父也是。祖父跌跌撞撞隱姓埋名地藏了七八年,後來流浪著東奔西走,終於在京城腳下安了家。
祖父曾誇耀,凝碧樓百年前是何等威名赫赫,執中州之牛耳近十載,整片中州大地沒有任何力量足以相頡頏。那時候,何昱樓主驚才絕豔、盛名蓋世,以一己之力製定了足可顛覆天下的雲蘿計劃,雖然功虧一簣,仍舊令人歎為觀止;那時候的凝碧樓總管湄姑娘清秀堅毅,執劍拱衛在最高處,直到在某個雨夜被挖去清湛雙眼趕離樓中;還有那時候凝碧樓的少年們,神秘而驚才絕豔的追煦小築之主晚晴,被殺滿門騙去煉蠱的黎灼,以及那個自從最後一戰終結就再也無聲無息的金浣煙……
歲月如流沙,江湖弟子江湖老,曾經的少年少女鬢邊初生華發,如今是盛世了,人們安逸太久,忽然也想聽一些過去飛火流霜年歲的軼聞,可是那些故事隔了悠長的光陰回看,恰如觀花隔簾,觀螢隔天,難免看不真切,又多了些感喟與茫然。
說書人從追憶裏回過神來,便看見人群一陣荒亂的騷動,宛如油潑進了沸水裏,先是小範圍討論,後來越吵越厲害。說書人不明所以,這樣喧鬧的氣氛在一個人衝進酒館大喊的時候攀升至巔峰:“舉國發葬!藥醫穀的林穀主薨逝!”
林青釋一生行善,周濟世人,藥醫穀更是救過中州千萬人的性命,隨後的數日,滿城縞素,萬人慟哭,人們手持著兜兜轉轉飄動的經幡,在京城的每一處街道上列隊,送行這一位幾乎是活在傳說中的人物。後來在藥醫穀的組織下,街上的每個人都扣上一麵題寫“青詞釋酒,十念皆安”的袖徽,這是林青釋穀主的字,他們希冀以這種方式來寄托哀思。
然而,更令人驚愕的是,杜門不出近二十年的婉莞皇後居然也出現了,來送林青釋最後一程。盡管她隻現身了短短一會兒,蒼老得幾乎無力支撐,但仍舊在屬下的攙扶下對著林青釋的所寄身的船認認真真地鞠了三個躬。
是的,寄身的船——按照這位藥醫穀主的遺囑,他並沒有棺槨,而是將骨灰盒安置在一艘蘭舟上,伴隨著一些生前的物事,順流飄遠,直到傾覆。骨灰船所到的每一處,沿岸的人都在上麵灑滿了潔淨的鮮花,安詳地目送它順水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