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沈竹晞霍然抬頭,眼裏迸出明亮的光,反應過於激烈,“不,紅蓮夜後我就走,絕不留下!”
史畫頤臉色驀地沉下,卻似早有預感,並未發作,隻是平平挑起一邊的眉:“是嗎,為何?”
沈竹晞這下便有些遲疑了,摩挲著臉頰,沉吟半晌也沒能給出答複,便把沉吟的目光投向雲袖。雲袖可不願接過這個燙手霹靂,慌忙搖頭退後,笑道:“擷霜君,你可得自己想明白,不要看著我啊!我是一定要走的,不僅僅是我想離開,也因為鬆兒。”
“你好好想想。”殷景吾斜斜地倚著書櫃,捧著茶盅,嫋嫋升騰而起的雲氣模糊了他的麵容,不似平日高高在上的冷漠淩厲,反而宛如從前促膝談心時靜靜聆聽的模樣。在他旁邊,史畫頤也端起花茶咕嘟咕嘟喝了幹淨,驟起的茶香和著煙氣讓沈竹晞忽然放鬆下來,又被雲袖這樣充滿鼓勵地看著,居然脫口而出了心裏話:“我總感覺,自己好像忘記了一個人,我想去走一走,看一看,把他找回來。”
砰,史畫頤先前手上擺弄著一支珠箔簪花,這時竟轟然墜地,碎裂開了。她躬身撿起,驚愕的神色便被隱在垂落的長發背後。沈竹晞毫不知情,坦誠:“我覺得這個人有點像陸棲淮,又有點不像,可如果真的是陸棲淮的話,我還是不要把他找回來好了,一來陸棲淮現在已經遠在雲端,再也無法返回人世了,二來……我當初對他做了那麼過分的事,如果真的是他,我要如何自處,他又會怎麼看我。”
雲袖眨眨眼,壓下一瞬間無法抑製的澀意,淡淡:“擷霜君,你心思太重了,能夠忘記的都是不重要的,都是有原因的。既然你忘記了他,就不要再強求記起。”
她展顏笑出來:“但我倒是同意你去四處走走,多方看看,你可以想象有這麼一個人,音容相貌都模糊不清,待在你記憶的某個小角落裏,陪你一起看遍這世間。到某一日你遊曆世間看遍人生百態的時候,他自然會從你的記憶中起身去迎接你。”
雲袖看他仍是愁眉不展,於是一錘定音:“明晚的紅蓮夜,我帶你去逛逛吧,順便開解開解你!”她十分慧黠地向殷、史二人眨眨眼,“兩位,距離去年的紅蓮夜政變,已經整一年了。”
殷景吾注視著杯中沉沉浮浮的草藥,驀地舉杯一飲而盡,那股茶中的澀意便在咽喉裏湧動,直到沁入肺腑:“是啊,一年了。”他被束縛在這個位置上,與那些後來被封鎖在心間的苦澀念想訣別,已然一年了。一年前仍是平逢山山巔不染凡塵的白雪,一年後已是塵中奔流的浪濤。
他一拂衣袖,頭也不回地踏入後院廂房,推窗落鎖,按約定與那位新任皇後各棲宮殿兩邊。
然而,第二日紅蓮夜剛入夜時分,第一朵煙花將要燃起的時候,新人帝後已經盛裝即將攜手踏上金鎖台觀禮,雲袖卻匆匆地跑過來,扯著鬆兒,上氣不接下氣:“擷霜君不見了!”
史畫頤不以為意:“他一定是自己跑出去玩了吧,反正你今日本來也是要開導他,再說了,有誰能傷到他?你快帶著鬆兒去吧!”說罷便將兩人推出了門。
今夜火樹銀花,星橋鐵索,京城十裏芳宴,繁光綴遠天。千門洞開,萬戶燈長明,宮闕內外近千女子連袖而霧,金鎖台下盡數一片念念有詞的祝頌聲,無數寶馬香車停停走走,掀起簾鉤。雲袖嫌坐車在人潮裏經行的速度太緩慢,索性跳下車,牽著鬆兒順著人潮波湧往前。
“袖姐姐”,鬆兒見她已凝立許久不動,微微驚訝,晃了晃她的手,卻看見雲袖目光一動不動地凝視著近前的一對少年少女,腳步機械地往前,臉上沒有半分表情。
鬆兒瞧瞧那對少年少女,皆是眉目端正可愛,雖然生於平常人家,卻被保護得很好,全然未經曆過風霜摧折,這時撒著歡追逐過人海,灑落一串串銀鈴似的笑聲——明明是今日很多見也很稀鬆平常的景象,雲袖到底怎麼了?
“原本,你也應該是這些少女中的一個。”驀地,鬆兒感覺牽著她的手緊了緊,雲袖在她身側低低地說,清冷的夜風讓她的聲音穿透喧囂,不甚清晰地落在少女耳中,“原本我也想成為她們其中的一個,終究是蒼天無眼,未能實現。”
恰如林青釋數十年前,題寫在燈籠緞麵上的三句箋言:“一願師祖不騫,二願摯友康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終究是破碎凋零的殘敗願望,隻能念念不忘地說與旁人聽。
鬆兒閱曆甚淺,不懂她話語中究竟有多少欲說還休的悲切,隻是下意識地覺得沉重,想要逃離。她掙開雲袖的手,蹦跳著往前,左顧右盼,頗為好奇地看到一處眾人環伺的地方。
那是個麵具攤,鬆兒費了極大的力氣才擠進去,抓起手邊一個白胡子的老爺爺麵具細細觀賞:“呦,這個長得有點醜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