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未卜此生休其六(2 / 2)

沈竹晞在腦海中竭力還原當時的場景,那時他背對著蘇晏,與史畫頤並肩而立,忽而聽到她一聲慘呼,而後不受控製地被撲倒在旁,史畫頤隨後便被短劍紮入肩頭,重傷倒地,流血不止。那時,史畫頤所有的表現都指向一種猜想,是蘇晏想要殺他,但被她中途攔下,所以盛怒之下的沈竹晞萬分淩厲地抬手就是數刀砍落。

如今再回看,蘇晏當時一定不會打算害他,那問題隻會出在史畫頤自己身上。而她這種借故害人的手法,和不久前金浣煙對陸棲淮所做的竟一模一樣。

“擷霜君,你說的不甚清楚,我也不知該如何評價,可是——”一旁緘默許久的幽草終於開口,她將掌心一直緊攥的雙萼紅別在鬢邊,指尖因為染上了花汁而沁出血紅,“可是我想,不論何時,如果你和陸公子易地而處,如果今日金浣煙想要引誘他對你動手,那必然是無果的。金浣煙無論怎麼挑撥,即使陸公子真的相信你要殺他,也絕不會對你動手的。”

“可是我根本不認識他”,幽草的話分外刺心,沈竹晞無端煩躁起來,“連你們這些局外人都看得比我清楚——不錯,你說的事真的發生了,我確實是想殺他,而他確實也沒還手。”

幽草一霎臉色慘白,難以置信地盯著他,“啊”了一聲:“你怎麼會……?”

擷霜君似乎是真不記得了?晚晴終於瞧出些不對,連忙抬手止住她接下來的話,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擷霜君,那十萬亡靈,除了數千為了害你已然灰飛煙滅的,剩下的到哪裏去了,莫非已經去到周府,重現人世了?”

沈竹晞不明所以地搖頭,緊張道:“我們得想個辦法出去看看——我還記得先前救殷慈的時候,殷慈和阿槿從休與白塔下離開,通過了漫長的時光之路,這條路不知在哪裏。可是殷慈說,這條路不能停頓也無法回頭,路上的時間刻度變幻莫測,走在裏麵會神智眩暈,必須在清醒的第一刻縱身離開,否則稍微一停留,再出來時,外界或許已經過了幾十年、幾百年。”

幽草點頭稱是,她當初也是在玄光寺裏目睹全過程的人之一:“可是神官當初是和阿槿姑娘用皇天後土強行打開了通道,我們如今要怎麼去呢?”

“我也不知道……啊對了,辜顏!”他鬆開手掌,白鳥撲簌簌地飛出,盤旋著指定一個方向。沈竹晞喜上眉梢,盡管那個方向和周圍所有景象看起來都同樣空空蕩蕩,但他就是堅信,辜顏所指引的一定是正確的方向,“辜顏,你帶著我們出去吧!”

晚晴看了幽草一眼,將信將疑,不知道這來路神秘、甚至連他也不清楚的白鳥是否靠譜。但眼下已別無他法,他沉吟半晌,終於還是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我們必須盡量保持甚至清醒,幽草姑娘,我和你綁在一起吧。”

沈竹晞看著他動作熟練地撕下衣袖綁好,隱約覺得有些不對,脫口道:“哎?為什麼你隻綁了幽草,不綁我?”

晚晴轉過來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問他為什麼犯傻問這個,但說出來的話卻是無可指摘的:“我沒有武功,害怕走失,所以貿然請幽草姑娘幫幫我。”

“等一下”,沈竹晞默然良久,忽然道,“請背過去,等我一下。”

幽草晚晴不明所以,依言做了,便聽得撲通一聲,沈竹晞在他們身後跪倒在地。

他們瞧不見,如同冰雪在一瞬間裹挾凝結了所有歡愉,沈竹晞神色忽轉淒然欲絕,琉璃雙瞳裏眼淚在打著轉,可是終究沒有落下。朝雪在地麵上斬出深深的紋路,他十指飛舞在飛濺的磚瓦下越挖越深,到了深度足夠之後,緩緩從懷裏放下那把染血的殘破折扇,平平展開,安放好,然後抓起一把土,仍其緩緩從指尖傾瀉滑落。

最先被遮住的是扇麵上“小曇”二字的題名,而後是扇麵上紅裳兜帽的美人,最後是背景上色澤豔麗逼人的紅梅。這些梅花像鮮血曆曆在目,印刻著一段錐心啼血的故事。塵土終於完全落盡,沈竹晞手輕按在上麵,無聲撫摸著,緊抿著唇蹦出幾個字,輕到無聲:“我把他們葬在這裏了。”

“什麼?”晚晴背對著,看不到,卻也不自覺地放輕柔了聲音。

沈竹晞沒有回答,隻是緩緩俯身將地麵碾平,指尖的血滴落在破碎的石塊之間,慢慢洇染幹涸成深棕色。他沉靜地看了許久,眼神安詳地隔著泥土描摹出折扇的輪廓,直到認為已經看了足夠的時間——足夠把這個人的一生永遠鐫刻在心底最深處的地方,不蒙塵、不生光、不再開啟——他才慢慢移開眼神,托著辜顏白鳥,步履匆匆地隨著身側的同伴走上那一條出去的時光之路,並且再也沒有回頭。

我將此生最深徹、最無力償還、最如初雪的情衷,將此後在流言中漸傳不堪的故事,和被眷顧太久的求不得,都永遠埋葬在這裏。

隻有亙古漆黑的地底,才可容下這一場年少沉吟至今的夢寐安身長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