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晞沉浸在這種悲哀深重的情緒中幾近窒息,過於激烈的情緒巨浪來來回回地衝刷著他,一時間竟看不分明哪裏是身處的真實世界,哪裏是虛幻的夢境。蘇晏印刻在他記憶中的每一幕都浮光掠影地從眼前流淌過,他清楚地意識到,蘇晏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可是從來對他很好。
他欠他的,就算是再有來生,再有流光滔滔千百載,也還不清了。
——何況蘇晏一身瘋骨,死後定當輾轉幽冥,或是在紅蓮劫焰中煎熬至魂飛魄散,哪裏還能有來世。在投身入烈火的那時,蘇晏就一定已經設想好了,死後仍有百死萬劫橫亙,等待他去承受,然而他仍舊毫不猶豫地縱身躍下。
“我餘生要以何種方式度過,才能相配你兩次決然捐身。”沈竹晞將臉紮進掌心,如同溺於深海,心口鈍痛到幾乎喘不過氣來。可是他終歸想起了蘇晏的話,不願讓這樣太過濃烈的悲傷再持續下去,於是緩緩抬頭,如初夏的蟬小心翼翼地用翅膀挑開第一片稚拙新葉,慢慢感知到了外界的訊息。
這番,沈竹晞忽而一凜,他覺察到了,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
他起初以為是幻覺,那聲音太低微太嘶啞,但很快便意識到,那不過是因為呼喚了太久,力氣漸失。他聽到腳步聲通通地漸漸來到麵前,轉過頭,費勁地眨了好幾下眼,才微微緩解了眼底的熱意,艱難地看見麵前人的輪廓,幾乎是下意識地抬起朝雪凜然指著對方——那是個陌生的少年,垮著身子,鬢發淩亂,臉頰邊糊滿淚水。
沈竹晞放鬆下來,看到這少年的身邊站著幽草,但很快更為緊張心驚——幽草的狀態實在算不上好,她目光呆滯地凝視著手心捧著的一截素白衣袖,那衣袖上別著半截雙萼紅,分不清血色是花瓣上本有的,還是傷者滴落的。
那少年道:“我是晚晴,繡繡和子珂……”話音未落,沈竹晞瀕臨爆發,指著他怒道:“你是凝碧樓的人?”
晚晴苦笑著推開刀鋒,看起來凜然無畏,毫無生念:“何昱提前發動了大火,全然不顧我的死活,我已經心灰意冷——在這樣的生死關頭,我又不會武,不會害你的。”
沈竹晞將信將疑,仍舊萬分警惕:“你們怎麼會到這裏?”
晚晴據實以告:“在林穀主返回周府後,幽草姑娘和子珂被樓裏的人抓過來送進了休與白塔。方才烈火爆發,子珂和繡繡救了我們。”他微微哽咽,無法再說下去。
“子珂他死了。”幽草仿佛才還魂,空洞通紅的雙瞳死死地盯著手心的雪白衣袖,那是子珂這位同行在藥醫穀的好友留下的唯一念想。
在不久之前,另一場震撼人心的生離死別曾在不遠處的休與白塔之下發生,有兩位懵懂而籍籍無名的少年少女死在了烈火中,卻隻有兩個人知道,其他人,如沈竹晞,甚至從未聽過“繡繡”這個名字,對子珂也僅有不甚熟悉的一麵之緣。
沈竹晞驚愕半晌,因為不久前也曾被人這樣奮不顧身地救過,內心忽而起了微妙的感同身受之意,張嘴便覺澀然,沉默許久,才低聲安慰道:“我想,他們在決定救你的那一刻,必然不希望看到你如此黯然、困頓傷情的模樣。”
被深邃的話語一下子戳中心窩,晚晴猛然挺直脊背,繃得像一根拉得筆直的弓弦,忽而抬手胡亂地抹了抹眼淚。他側身背對著沈竹晞和幽草站了許久,等到再回過神時,已是若無其事,開口仍舊是客觀陳述公事的模樣。
沈竹晞先是三言兩語地敘說了自己的經曆,而後聽到晚晴簡明扼要地說:“何昱……樓主讓我在不淨之城下埋葬犀角,而後引燃,他將史姑娘推進了不淨之城。史姑娘手腕上戴著後土,神器遇到不幹淨的亡靈便會爆發紅蓮劫焰,於是這裏所有的燃犀之火都徹底轉為了紅蓮劫焰。”
“璿卿還活著嗎?”沈竹晞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從天靈蓋裏發出來的。
晚晴微微遲疑了一下,顯然想起了追煦小築中厚厚一疊關於史畫頤追隨擷霜君的文案記錄,便觀察著沈竹晞的臉色,見並沒有太大波動,才據實以告:“九死一生,她若想活下來,除非……除非殷景吾戴著皇天來救她。”
沈竹晞踉蹌後退幾步,怔了半晌,頹然擺手:“那就是活不成了,我們守在這裏這麼久,也沒看見半個人影經過,更別說殷慈了。”
“節哀。”晚晴默然半晌,踮腳拍拍他,沉吟半晌,忽起疑惑,“隻是我想,史姑娘城府很深,韜略過人,不會這麼容易喪生,說不定留有後手。史府手腕通天,她應當早就知道金浣煙、金夜寒的身份,甚至……她和金浣煙很可能達成了某種協定,是站一邊的。”
沈竹晞悚然心驚:“她想做什麼?璿卿不會這樣做的,她……”他忽然停頓,一時無語。
記憶回旋,他想起很久前一件事,那是在涉山城郊的石屋裏,他們遇見了雲寒衫和第一批雲蘿,幸而段其束及時趕到施以援手,將他和璿卿救出。那一戰中,他曾毫不留情地一刀洞穿了蘇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