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可莫要亂說。”那小二苦了臉,兩隻眼睛立刻睜圓了,如同鈴鐺鑲嵌在臉上,“姑娘之前來過幾次,不都是同他們一起的?”
引夢石前,觀看的沈竹晞恍然大悟,知道店小二一定是將阿袖錯認成另一位假扮雲袖的姑娘了,隻是,天地間真的有如此相似之人嗎?墓道內室四麵森然,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旁觀者知道,身處其中的雲袖卻並不明白小二說的是怎樣一回事,她心思靈活,當下便決定自行去察看,弄清楚這件事。她向小二微微點頭,等對方退出後,將菱花鏡攤在掌心平放,窺探著對麵隔間裏的場景。
當第一縷鏡光投注在鏡麵上,隔間的景象完全展現出來,雲袖看了一眼,因為太過震驚,幾乎握不住鏡子——那長相奇怪的蠻夷,並不似中州人,而是隱族人!
隱族人圍坐在一起喝酒吃肉,大搖大擺,高聲交談,毫無顧忌。喝到眼花耳熱時,甚至絮叨講著不知所雲的話。隱族人的語聲高而尖銳,與中州殊不相同,雲袖隻能勉勉強強聽懂其中的一小半,不禁慘然變色。
這群隱族人到底是在趁醉說夢話,還是確有其事?他們居然說,隱族的第一支先鋒隊已經派出?刹那間,這些日子來所有的異常,她的中毒,不淨之城的動蕩,汝塵小鎮的毫無生氣,都如驚電般在她腦海中掠過,經曆眾多、從容冷定如雲袖,一時間居然全身都在發抖。
這都是算計好的?也不過七年而已,第二場慘烈的奪朱之戰要來了?
她發著抖,聽隔壁人又在絮叨著說,第一支戰隊已經派出,要占據殷府的廢墟,摧毀那裏的一切陣法,占據殷府之後,便可以進攻中州廣袤大地。說話的是個首領,餘者盡皆附和,諂媚大笑,誌得意滿,宛如中州已是隱族的囊中之物。
雲袖坐在那裏,一時間心潮如沸,理不清混亂的思緒。她渾身發冷,那場持續七年的奪朱之戰裏的每一幕都從眼前如電掠過,初次結伴而行的相知相敬,同行世路的坎坷畸零,他們那時腹背受敵,不僅要誅殺邪靈妖魔、隱族敵軍,甚至還要提防方庭謝氏和蘭畹紀氏的暗中發難。這樣血與火的七年整,日日枕戈待旦,內心是霜雪與沸焰交煎,即使又過去了七年,她仍舊是不忍回想,心中痛不可擋。
——戰爭最傷人的並非是利刃下的鮮血,而是那些千瘡百孔、永不能愈合的心靈。
如今,居然又要開始了?
她滿心的茫然無措,思緒在苦海裏浮浮沉沉,忽然抓住一根稻草,陡然凝結起來——等等,隱族人要去殷府!陸棲淮和擷霜君回中原一定會經過那裏,自己一定要回去!
就這樣,她奪路狂奔而出,搶了一匹烈馬,在雪原上飛速奔襲三百裏,終於來得及在千鈞一發之際,從死神扼住咽喉的那隻手下救起了陸棲淮,又在雪原裏相依並行,爬上高山給他治傷。
雲袖心潮泉湧,闔目坐在那裏,勉力調息著,身體剛解過毒,便來日這樣超負荷地折騰,若不是她底子好,早已經一病不起了。
然而,內息在體內流暢地運轉過無數個周天,她搖搖晃晃,忽然吐出一口血來!心脈陡然間便是一陣劇痛,想來是因為這幾日情感過度爆發,在刀尖上旋舞太久,終於傷到了肺腑。她不敢再亂想,立時收攏心神,然而,不經意間,陸棲淮這個名字從心口炙騰滾過一遍,忽然又是一陣難以言說的劇痛。
她抓住衣襟,咬著牙,溢出一絲歎息。
“你怎麼了?”她睜開眼,就看見陸棲淮站在那裏,微彎下腰,眼眸深深地俯視著她。
夜幕沉沉,他的傷口已經愈合了大半,翩然點足站在竹筏上,用劍拄地,身體站得筆直。雲袖定睛看去,他容色仍舊蒼白而沒有半點血色,眼神在暗夜裏卻亮得驚人,宛如一天繁星。
前人總用眼眸如星來誇讚一個人的眼瞳,然而,雲袖覺得,這似乎還是不夠的,陸棲淮的眼眸是月光下、雪山巔的聖湖水,倒映著一天星光,月色清絕、雪色奇絕、星光燦燦,他是額外一種人間絕色。
“謝謝誇獎。”陸棲淮微微一笑,抱著手臂如是說。
雲袖這才察覺到自己居然把“人間絕色”這句話講了出來,不由赧然。在靜默中,她聽見對方鄭重其事地說了一句:“謝謝。”
“沾衣,倘若你以後有事相求,我必不相辭。”他改為席地而坐,在月色下抿唇淡笑,笑容少了平日的風流恣肆,反而多了些說不出的意味。
“我現在沒事了”,雲袖看著他,忽然覺得心中難言的失落。陸棲淮一醒來,整個人便帶著些難以言喻的冷漠疏離,雖然唇角牽著一縷笑意,卻仿佛琉璃做的人,光華剔透而清冷。
他這樣的平淡,就好像……好像風雪裏相依相偎的溫度是不存在的。
“蒼涯,我現在就有一個要求。”雲袖神色平靜地喚出這個隻屬於他們兩人的稱呼,淡淡,“希望你日後照顧好自己,我不想再為任何人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