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身本事,足夠讓你縱橫天下,你不應該就此埋沒在郴河——當然,鏡術也一樣。”父親這句話落下的時候,忽然毫無預兆地對她出手,來勢洶湧而冷厲,雖然雲袖知道他隻是在試探自己的鏡術,卻依舊覺得膽戰心驚。
她一口氣破了父親的二十四招指法——真奇怪,父親生在鏡術世家,所學的卻是天羅指勁,還有那種奇怪的五指蠶絲,即使是到了今日,她也未曾在另一處見過。
父親飄身後退,凝視著自己袖口的裂痕,麵無表情的臉上陡然露出驚訝之色,讚賞:“厲害啊沾衣!你二伯沒說錯,你果然是個天才!”
“既然如此,那便無需再等,你將去往中州最核心的地方,用這一身本事,再度帶著菱花雙鏡,與那些人並肩!”父親以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口吻講到,他說這話的時候,眉宇間似乎有電光閃耀。
雲袖呆呆地看著,心裏卻有深不見底的恐慌。第二日,二伯為她收拾好行囊,她辭別了母親,離開家門,在仆從如雲的簇擁下北上京城。離開的時候,她掀起車簾,最後往回望了一眼,黑洞洞的回廊幽深至極,通往府邸的最深處,也宛如通向不可知的未來。
她這一次出行,就是九年的人事全非——然而,在送別時刻,居然連一個送行者都沒有。她知道二伯一向嚴苛,母親也心腸冷硬,卻沒料到他們對於到來的離別也不曾有半點上心。從小到大,二伯和母親給她的教育,讓不曾接觸外界的她變得孤僻而敏感,不通人情世故,執拗到近乎刻板的地步。
她的性格,因為在二公子家居住的那三個月而大有改善——二公子看起來也是玉石似的人物,明明比她小三歲,言談間卻讓人覺得溫潤圓融。二公子的父母都是慈祥長輩,端莊溫暖,很喜愛她這個世交之後,每日變著法子試圖打開她的心扉。
她記得,那一年的十裏紅蓮夜,因為是帝王壽辰,所以分外隆重,她和二公子在人潮裏跌跌撞撞地比肩而行,在六色煙花炸開在璀璨天幕下的時候,她終於展顏而笑,笑聲清脆如銀鈴,宛如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和那個從二公子手中接過燈謎的史家幼女一樣的笑聲,她往前跑,跑過人潮熙攘,夢逐潮聲,將那個昔日孤傲的小女孩遠遠地拋在身後。
而後,她獨自一人,辭別周家,在中州行走遊曆,直至兩年後奪朱之戰爆發,她和三位同伴踏上宿命征程。如今,又是這麼多年過去了,驀然回首,她卻忽然發現,當初那個孤傲執拗的小女孩並未被拋下,隻是鎖在了心底的最深處,一旦心防被擊潰,那個小女孩就會重新冒出來。
隻是,為什麼是陸棲淮呢?也不過萍水相逢數月,為何便有了如此深的羈絆?
父親,你在這世上的某一處,或是在幽泉裏,替我看一看,到如今,我又該如何收場,如何走下去?
這些年來,獨自一人前行,江湖寥落,天青地白,她在沉睡中,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安心,如同童稚時被母親少有地溫柔擁著。然而,一陣狂風席卷而過,天地震蕩,如同棲息在一棵巨樹上來回搖晃,她忽然被遠遠地拋落下去,跌在地上,簌簌破碎!
雲袖一聲驚叫,醒了過來。
“沒想到阿袖居然有這樣的過去。”沈竹晞倚著墓室的牆,凝眉看去,不知道陸瀾怎樣了,在阿袖昏睡過去的冗長時間,他是在療傷,還是……他定睛看去。
雲袖睜眼的時候,眼前是如水月華,夢一樣地在湖麵上蕩漾開,層層疊疊如銀砌。
聖湖中有一隻飄飄悠悠的鳳尾竹筏,托著陸棲淮,靜靜停棲在那輪月華下。那個人靜靜沉睡著,月光灑滿了黑衣的每一寸,流鍍上他過分俊美的眉眼。
她很少有餘裕去細細觀察陸棲淮,對方容貌算得上非常出色,然而那種卓犖颯然的氣質卻蓋過了他的容貌,幽幽月光灑在他身上,眼睫和鬢發卻在臉龐上投落一絲陰影。雲袖心一冷,禁不住將目光移到他身後。
那輪月像是掛在水麵上的,背後便是平逢山巍峨矗立的神殿,此時因為殷景吾帶著弟子離去而殿門緊閉,顯得空空蕩蕩,疏落的月光穿過錯落有致的宮闕灑下,雲袖煢煢孑立,忽然便覺得有些孤單。
蒼涯身上的傷口被一種柔和的力量所籠罩住了,他平躺在竹筏上,聖湖水每隔一柱香,便紛紛起了波瀾,淅淅瀝瀝地從頭澆下,水珠蜿蜒著爬上他的皮膚,滲透入每一處傷口,雲袖肉眼無法覺察到,但那些傷口確實是在極緩極緩地修複愈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