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驚呆,仿如木雕泥塑,一動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朱棣血複歸經,又急喘了幾口,忽仰天歎道 :“俠之大真大癡,朕總算是知道了!”一語說罷,目中全是灰燼 ,半點光亮也無。及見任九重囟門都被那毒頂開來,又複長歎道: “朕非庸主,隻怕死後也要遭些罵名;卿本英豪,可惜亦不能再返 江湖。我二人同日辭世,真可謂素契緣深了!朕還是有些不甘,想 與你再賭一局:你若未死之前,能離開朕的皇宮,走到承天門外, 朕必以國士之禮葬你,並告子孫萬世,決不再管江湖之事。若你走 不出去,江湖還要向朝廷伏首,斷不許自逞俠名,亂朕國典。你看 這樣如何?”
任九重不答,擦去眼前的汙血,默默向外走去。眾人悲不自勝 ,皆灑淚呼喚。
朱棣雖僅剩下一口氣,仍死死盯住他不放,直至他走出殿去。
任九重出了大殿,驀覺一股極重的殺氣逼來,身子一晃,險些 又跌回殿內。他頭上血湧不斷,什麼都看不真切,隻覺迎麵立了數 十人,無不殺氣騰騰,每挪一步,都極感艱難。
原來朱棣將亡,隨征諸將俱在殿外守護。眾人皆百戰之身,既 知皇上與此人賭誓,恨不能將之剁碎,以悅聖心。
任九重心神恍惚,遍體無力,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走出了大院 。感覺四外全無光亮,遂用手捂住囟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來。
此時神宮寂寂,半個人影也不見,天上更如潑墨一般,黑慘得 嚇人。不覺耳鼻中血都不流了,全身麻木起來,想是熱血將盡,感 覺出奇地冷。
又不知過了多久,手足漸漸僵硬,自己也知道走不動了,唯心 間一個念頭驅使著,仍向前挪蹭。還好道路寬敞,未走入迷宮般的 小徑,腦海中模模糊糊,隻是想:“那承天門是紫禁城的正門,該 是在南麵吧?我隻挑大道走,可南麵又在哪兒呢?”一路如此想著 ,又走了百尺之遙,忽覺腳下軟綿綿的,跟著腦袋裏呼隆隆打轉, 迷迷糊糊地昏了過去。
也不知是天公垂憐,還是冷風太勁,竟又將他弄醒,隻覺眼中 已能辨些物影了,奈何卻再難起身。放眼望去,才發覺獨在群宇之 中,四麵茫無路徑,盡是高殿廣廈。一瞬間,忽覺這黑沉沉的紫禁 城,竟仿佛一張無形的天網,將自家罩得動也難動,不由絕望欲泣 ,又欲縱聲狂笑。
便在這時,忽聽得身後極遠處,幾聲喪鍾響起,跟著死一樣沉 寂的四周,也發出鬱悶的悲音。隨聞神宮之內,每一處都有喪鍾響 起,交響合鳴,越聽越覺得滑稽。
他長長地吐了口氣,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又站了起來,隻 覺身子清爽了許多,眼內猙獰的樓殿也忽然變小了,內心湧動一份 喜悅,隻認準一個方向,搖晃著向那裏走去。
尚未行遠,忽覺烏黑的天空,好像露出一抹青色,隱約有微星 閃動。不知不覺中,漸感天色發灰,轉而又變成慘白。驀地裏幾道 青亮亮的東西射下來,晃得他眼花繚亂。一忽兒間,更有奇光自雲 端飛下,仿佛已射入其軀,頓覺周身爽泰,快活得恍若登仙。看四 周時,哪還有什麼宮殿?盡變得矮矮平平,且如冰消雪化,漸趨於 無。
看那前麵,原來水草豐美,歌聲縹緲,正是自家久愛的江湖! 狂喜之際,複見俠者縱馬而來,都繞著他歡呼大笑。一時猛誌激蕩 ,身子居然飄了起來,千山飛度,萬裏雲回,好不暢心快意。正歡 喜間,但聽不遠處有人呼喚。移目看去,隻見父母妻兒走來,卻又 停下腳步,望其微笑。恰這時,忽見那廟中的女子嫋嫋婷婷地掠過 ,前胸卻都是血跡,一閃便不見了。正自放心不下,猝見一片奇花 叢中,那小女孩手拿糖果,嬉笑著跑近,口中喊些什麼,卻聽不到 了。驀然間一生精華,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隨之心中如醉,陶然欲 睡……承天門外守衛的軍士,眼見一人搖晃而出,旋即仰麵摔倒,忙 都圍上前來。及見這人渾身是血,麵目難辨,均想:“這畜生是誰 ?怎死得這般難看!”二人拖手拽足,將他棄於角落。
不一刻,忽有幾隻小鳥飛來。一隻許是累了,竟落在任九重臉 上。另幾隻也要落下,先一隻卻猛地飛起,好像感覺到了什麼,引 那幾隻飛在半空,嘰嘰喳喳直叫,旋即都向高天飛去……至次日,一代雄主終不負約,以國士之禮葬九重,並釋其妻孥 。是夜大漸之際,已命錦衣衛逮玄一以下十七人,均賜死。後此事 由某宮人傳出,海內為之嘩然。後人感九重之烈誌,曾作詩悼之曰 :
自古奇兒幾人同?王土難絕烈俠蹤。
高天不遂成祖願,一羽淩霄自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