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夫人並無哀容,平靜揪出襟內帕子,替崔嫣揩了淚兒,一把擒住她腕,將她攙起身來,這一拉,方察她身子沉重,眸子一動,忙遞過一隻手掌,飛快扯開她披氅,頓生了訝色,平緩下來,凝住崔嫣,語氣喟然作顫:“當真的,是委屈你了。”
崔嫣聽得這話,禁不起這些時日積攢心頭的情緒滾湧,雙膝一曲,跪下攬了老婦幹癟腰身:“務求夫人告訴我,他如今身在何處。”
甄夫人得了那小叔知會,本就不得告訴她,驟見她懷了身孕,愈是掀起心潮,想起自家人丁凋零,唯二兩名至親,一個死生未卜,一個下落不明,若是都有甚麼不測,這腹中的小孩兒便是甄家流於世上的一棵獨苗了,頓將她輕推開去,淡應:“他若在邊關大漠,在野嶺峭溝,若是正於刀鋒走轉,劍尖流連,你也是去尋他不成?””
崔嫣多時的揣測已篤了實,驚懼下鬆落了手臂,念起他承諾過的一載之約,現下想來卻是遙遙無期,登一抹淚跡,脫聲道:“去,怎的不去。”
甄夫人溫意一凍,目中添足冷光,瘦枯背腰一直,聲如摻冰裹霜:“這便是為甚麼我不喜歡你同我家那老爺在一起,你年少,再是沉著,也是免不了輕狂用事。我家這老爺如今雖是有幾分權位,這大半世過來,無論仕途,亦或婚姻,卻走得辛苦又寂寞,並不是個有福氣的人,若是得了你,下半生隻怕還要多些操持,你信口一開,滿足了自己心願,又可曾顧得到他那邊難處?如今形勢晦暗,朝令夕改,你當他,現下還禁得起耗精力去照護你麼。”
崔嫣心又是灰深了許多,呆呆不語,淚兒又是流透了半邊臉,卻被攙扶而起。那甄夫人用帕子一點點沾去她淚,語氣回暖:“孩子……我的話重了些,你可會怨我?這眼淚,從前許是能動他的心,如今卻是幫不得他半點的忙啊。”
二人佛室燭下,半晌無語,半晌開口,不覺天色已濃了又濃,梁俊欽托景嬤嬤進來相喚,崔嫣才不得起身告辭。門前臨別,那甄夫人卻是浮了莫名笑意,生將臉色襯得亮了好幾分,道:“嫣兒,可容我挨一挨這小侄子。”
甄夫人一世無子,故極疼嬰孩,這肚子裏是自家的骨血,又怎不手癢心饞?崔嫣將她粗糙的手兒握緊,挪到自己腹上,在她柔柔撫摸下,那胎兒也是通人性,翻了個身兒予這嬸娘打了個招呼,惹得甄夫人沉寂了一夜的眸竟是生了些笑淚,手愈是舍不得移開,道:“這孩兒,同我的廷暉一般的頑皮,隻是你與世萬,經一塹,要長一智,日後要將這孩子教好,再不要行些偏差路了。”一提及甄廷暉的名字,又是心頭滾滾酸澀,無聲落淚。
崔嫣強顏一笑:“不是還有夫人照看著嗎?待這孩子與夫人謀了麵,定與夫人親厚無間,日後辰光還須夫人的關愛與教誨,這孩子才算是有福。”
甄夫人笑意未散,卻是凝在目中,將手兒拿了開,雙唇一碰一抖,不易察覺地微微一歎,輕輕道:“孩子,你喚我一聲嫂嫂罷。”
崔嫣一怔,喉頭一澀,喃道:“嫂嫂。”
甄夫人得了這一聲叫喚,已是滿足,每一處神色鏤得深邃,栩栩如生,宛若定化成石,亙古不變了似,看得崔嫣不由安定下來,又生了些奇異,後來才曉得,原人冥冥中皆有些難言預感。
目下甄夫人便像是靖安寺初初邂逅相識那般。
萋萋春日之間,繁枝嫩蕊,黃鶯綠柳,迎麵由人簇擁而來的官婦,適然中談笑,樸實間含雅,哪裏曉得便是自己的命中要人。
有些人並非跟你一世,相處不久,緣分卻是深得很,一旦見麵,栓得牢緊,不曾見麵,命途恐又是另一番天地。
待得轉身出門,卻哪裏又曉得這一夜,竟是與甄夫人此生的一場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