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已薨,殿下鬢發一夜染白,誰都不敢說出真正的喪信,唯恐驚醒仿似連體而生的兩人。
紅日懸空,如同燭照天山雪,融解了萬千冷意。葉沉淵一動不動坐了一天,無論周遭說了什麼,他聽不到,懷裏的人安靜伏靠在肩頭,那才最重要。
賈抱樸聞訊催促侍從將他抬出,坐在軟轎裏叫罵:“都是一幫蠢貨,這點事也做不好!殿下心灰動不了,你們就不能將他點暈帶回來,好好照看著他?就這樣任由他抱住太子妃,一夜枯坐在這裏?當真是愚蠢至極!太子府怎麼淨出些酒囊飯袋?”
封少卿抹了把臉,看向左遷。
左遷微微歎氣,隻能領先獻身就義。他潛伏過去,點了主君殿下後背的大穴,那具冰冷的身軀竟然戳得他指尖發麻。可能是想得長遠,左遷隨後自領十記軍棍,仆在座椅之中,催促封少卿看緊殿下。
葉沉淵並不需要有人看住,因為已經萬念俱灰。一旦清醒過來,他便抓住謝開言的屍身,緊緊摟在懷裏,不肯鬆手。飛簷外的日月升起兩次,謝開言的青白肌膚迎上光彩,削出一點暖色。除此之外,她的通身清涼如雪,即使還繁複的禮服,還華美的飾物,都不能掩飾她已死去的事實。
隻是有人不願相信。
“你會一直陪著我。”葉沉淵一遍遍地吻著謝開言冰冷的臉頰與雙唇,輕聲細語對她說話,“葉沉淵要的東西很多,阿潛隻有你一個。我願意做回阿潛,你睜開眼睛看看。”
賈抱樸率眾跪在帷簾之後,聽見殿下的胡言亂語,不禁愕然。
左遷與封少卿麵麵相覷。
花雙蝶磕頭哭訴道:“請殿下節哀!您是華朝千萬子民的儲君,萬萬不可亂了分寸!太子妃生前掛係故國,奉勸殿下送殮南翎,這也是太子妃殷切的希望,請殿下成全!”
賈抱樸歎息:“老臣煉製的香屍丸隻能保存半月屍身,方便他人葬殮,殿下再不放手,太子妃就不能依照謝族故例入海為安……。”
左遷及封少卿力勸,頓時暖閣內一片哽咽呼號之聲。
葉沉淵仍枯坐禦座之中,對周遭熟視無睹,先前的星霜鬢發逐漸灰頹,迎風散開,多出兩縷雪白。賈抱樸咬了下牙,喝道:“左大人封將軍請離太子妃,讓殿下休整兩日!”
說著,侍藥小童捧來特製的安神香爐,嫋嫋散發助眠氣味。
兩刻鍾後,左遷等人搶下了謝開言的屍身,放在厚重棺槨之中,未封存,隻發喪報至華朝治下的越州,敕令烏衣台長官肅清道路並諸多事宜。
安開四年春,太子府素縞發喪,雪旗蔽空,伴隨橐橐馬蹄之聲,一路蜿蜒到舊國南翎。與此同時,太子府大總管賈抱樸首肯北理公主李若水舉喪回斂的請求,另派一支青龍白日旗的侍軍陪護,將容娘棺槨發放出汴陵。
李若水依謝開言之意,早在半月前就提出喪殯要求,賈抱樸多留個心眼,等三天打撈運河尋找聶無憂屍身的時機過去,才主持發喪事宜。
因聶無憂服用了大量毒丹,出門寸步難行,因此賈抱樸才深信聶無憂已死,不疑有他,放行棺槨回北理。
將出汴陵時,棺槨車輪突然損壞,李若水大發一頓脾氣,責令侍衛尋人修補。眾人沿途停靠棺材鋪,裝扮成木匠的阿駐出麵,夥同幫手,將裹住聶無憂的藥棺塞入容娘槨套內,再釘牢骨釘。隨後,被置換出來的容娘屍骸火化,病重的聶無憂一路暢通無阻回到北理,太子府騎兵調轉馬頭回城複命,謝照劫持了棺槨,將李若水等人帶回烏幹湖。
汴陵內,太子沉淵形貌枯槁,無心處置國事,水陸兩隊暫停押運,以待後期命令。郭果領先前發布的太子諭令,離開汴陵,趕往楚州任職。她站在船頭,手持宇文家令牌,暗中帶出了摸骨張及阿吟。一旦脫離了眼線控製,三人日夜兼程回到烏衣台,與謝飛相聚。
越州金靈河是南翎舊國的第一道屏障,牢牢守衛著錦繡江山。湍急河水奔騰而下,自西向東流向烏衣台。烏衣台下蜿蜒環繞一條玉帶,走到源頭處,便是一望無際的大海。
南翎依海而生,烏衣台傍海屹立,日夜傾聽風的傲骨,浪潮的轟鳴,因此造就了獨一無二的謝族人。
日暮,殘陽如血。
葉沉淵抱著謝開言,涉水走向海中孤零零的木船,低頭站了很久,仍然舍不得鬆手。她在他懷裏安靜睡著,麵容恬靜,袖口攏著一層清朗的風。船身盛織花被,隨海浪顛簸,零落一些粉紅杏瓣,大海如此寬廣,頃刻就吸附小船飄向遠方。
葉沉淵不知不覺跟著木船走了很久,海水齊腰而沒,驚得左遷撲過來,緊緊抱住了他的背。“殿下請節哀!”
葉沉淵一動不動佇立,麵向海麵紅日,看著天地間隱沒了那一點光輝,心如死灰。左遷不敢再去拉扯,恐怕看到不應該看到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