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開言掀起裙幅起身,走到欄杆角落,冷淡道:“不敢承擔殿下厚愛。十年前,殿下既然選擇朝前走,意圖統一華朝再至天下,應該知道,帝王之路艱苦險阻,容不得半點感情。殿下背負重責,不與我走,我不怨;殿下收複失地,征戰南翎邊境,我不怨;甚至是——殿下憑借強大國力一舉攻占南翎,令禁軍節節敗退,我也不能怨!隻是我想問殿下一句,為什麼要假借統一之名,行屠戮之事?我謝族抵抗入侵、百名將領負隅頑抗,都是職責使然,殿下為什麼先要迫死謝族,後又坑殺將領無數?就連那連城鎮內,殿下也肆意舉起屠刀,一一斬殺那些手無寸鐵的民眾。這所做作為,難道不叫殘忍?”
謝開言遽然轉過身,冷冷正對葉沉淵。葉沉淵迎上她的目光,不躲避,淡然道:“哪條帝王路不是祭奠著鮮血走出來的?對戰謝族非我本意,屠戮抵抗者才能震懾餘眾,用最小的死亡換取更多的繳械,令他們不戰而降,在兵策上是捷徑。連城鎮數條人命是斷送在馬一紫之手,他若不做兩姓家奴,我又何必剿滅幹淨?”
“殿下好主意,盡出詭辯之辭。”
葉沉淵突然揚聲道:“左遷出列,帶花總管上來。”
謝開言不禁冷顏道:“殿下又要拿花總管威脅我?”
花雙蝶提裾急急走上階梯,跪在兩人跟前。
葉沉淵道:“我若叫來左遷或封少卿,你都會認為是受我指使。問她,總不計是我欺騙你。”
花雙蝶忙低頭說道:“殿下要問什麼?請殿下示下。”
她隻知道,今晚的會談很重要,即便是謝開言處於回光返照之際。
“總管對太子妃說說‘何為禮’。”
花雙蝶動用所有玲瓏心肝,回想往日的一切,終於了悟說道:“殿下曾說過,禮是輔國之義理。”
“在哪裏說過?”
“連城鎮卓府書房。”
“此話何解?”
“殿下將法禮作為治國之策傳授於太子妃,說道,‘法從禮入,明刑弼教,是以法先行,禮居後。國家司刑法,推行禮、義,才能長盛久安。’我想殿下的意思是指,將爭戰與刑律放在前,震懾餘國服從,再用禮儀教化百姓,使天下一統,長盛久安。”
謝開言拍了一下欄杆,冷笑:“簡直是荒謬。”
葉沉淵卻道:“退下吧。”
花雙蝶躬身退下。
葉沉淵看著謝開言的眼睛,說道:“連一個繡娘都懂的道理,你卻難以接受。”
謝開言不怒反笑:“殿下精通詭辯之術,令我等大開眼界。別說治國之義理,就是鐵樹開花、枯肉生骨那些奇談,隻要殿下講了出來,那便一定是真實的,何談叫百姓接受呢?”
葉沉淵走近,不顧謝開言的躲避,將她抓在了懷裏。謝開言不能縱身跳下毀滅屍身,無可奈何之下,被他緊鉗了手臂,摟得動彈不得。
“謝開言。”他低頭親了親她的眼睛,見她不應,矢誌不渝地親吻過去,“你是我的妻子,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就算還恨我,也應當留在我身邊,找機會為你的深明大義一一報仇。”
多說果然無益,謝開言心想,何必應花總管之邀,駁弈一番,妄圖讓他明白心懷天下的人不能過於殘忍呢?他能仁政愛民,愛的是自己的子民,其餘國別降民一律降階為下三品,不殺不滅,任其自生。這樣的大一統,難道是正確的?
少時讀史,看到南北融合之後又分開,便是各階層的矛盾所致。
葉沉淵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症結在哪裏,現在就看他是否願意改掉頑疾。
她暗自想了這麼多,突然抬頭看了看他的臉,微光下,他的薄唇黑眸生動如昔,精致到了冷清,就像記憶中的阿潛破開天光雲色,曆經十年磨礪,再次站在她麵前。
可惜九重城樓之上,她麵對的隻是葉沉淵,不是那個心存憐惜不忍迫害她的葉潛。
葉沉淵見謝開言安靜站著,再不答話,心底越來越慌亂。他緊緊抱著她,說了很多哄勸的話,短短一刻將軟硬兩麵全施了個遍,無論成功與否,他已盡力挽留。
可惜他也記了,她已經身中奇毒,來到高樓望遠懷鄉,隻是回光返照而已。
他沒想到,十年之後開誠布公的交談,竟是一場訣別。
謝開言咬破鬥篷內襯,叼出邊縫裏的一大粒桑花果藥丸,囫圇吞下,沒有一絲猶豫。葉沉淵一直抱著她,輕聲細語說了幾句,突然發現她的身子已冰冷。
他一動不動緊摟住她,看著一縷霞光衝破天邊,引出火紅的焰彩,嘴唇抿出了血。陽光溫暖綻放,照耀冰冷的人間,他的記憶連同他的心留在了煉淵底,伴隨萬裏飄雪,冷得失去感應。
天放異彩,九州沐浴華光。
左遷帶人走上來時,看到葉沉淵僵硬摟著謝開言的屍身,坐在華朝最高的闕台之上,兩鬢染出霜白。
花雙蝶緊咬住唇跪拜,封少卿帶侍從跪列,左遷環顧四周,無聲低下頭,跪在了最前方,哽咽道:“日升華彩,天佑太子妃福澤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