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2 / 2)

老族長並不知道,南翎之所以沒亡國,是因為這一百年來它或者與華朝為敵,或者依附華朝作傀儡子國,苟延殘喘地活了下來。南翎偏安一隅,沒逃過華朝人的野心。七年前,葉沉淵開始崛起,一舉收複前朝散落疆土,並攻克了南翎三郡,將皇族及後宮嬪妃三百多人趕出首府定遠。直到數日前,南翎最後一支護衛軍被全部殲滅。至此,華朝疆域再無南翎一說,所有亡國人飄零於中原,無處可依托,如秋風中的寒葉。

謝開言垂下頭,大口喘氣。

記憶如同遠古洪荒,一下子衝殺出來,將孱弱的頭腦踐踏得轟隆作響。她捧住額角,大粒的汗珠從指縫中滑落,染濕了她的布套。老族長似乎說了什麼,她聽不見。她隻能定住頭,不讓它顫抖個不停。

她怎麼能忘了,所有痛苦的根源在哪裏。盡管腦海中混沌,不分天清地白,但往事總像傾瀉的天光,一點點打破了她的黑暗。

她的痛苦,最早由南翎國賜給,當真印證了一句話:謝族人生來是南翎精魂,至死方休。

十年前的那場宮宴,歌舞升平,萬人歡享,國君不思進取,一味對華朝退讓,甚至希望以百宴千燈的奢靡場景來締結華朝使者歡心。那一晚,南翎少男兒,多降臣。大家浸漬在靡靡之樂中,笑得合不攏嘴。她看著滿堂圭笏,滿殿富貴,眼光那麼冷淡,仿佛已經預知一曲盛世華章終究會降下帷幕。

她幾乎要拂袖而去,但謝飛叔叔牢牢拉住了她的手。他看著她的眼睛,清楚地說:“無論南翎如何昏聵,你必須做家臣。”

謝族人生來是南翎國的精魂,起定邦輔助功用。國君可以放棄南翎,但謝族子弟必須守重責。她不甘心做兒臣,質問謝飛叔叔:“怎樣才能讓國君收回成令?堂堂南翎為什麼要臣服在華朝腳下?”宮宴上,南翎大皇子率眾拜服在華朝使者跟前,恭敬宣讀“奉戴皇父,慈眄臣子”,將華朝那個腐朽貪婪的皇帝尊奉為父,她可聽得很清楚。

嘩啦一聲,終究有人看不過去,推開漆金桌案,憤而離席。謝飛叔叔沒說什麼,置身於殿下廊前,雙袖攏著一層淡月光華。她沒得到答案,也追隨那道魁梧身軀而去。

“金吾將軍,請留步!”皇宮內,她低聲喚止。

應聲轉過來一張年輕而方正的臉,黑甲銀蔽,器宇軒昂。他看著她,躬身施禮:“見過謝姑娘。”

她試探幾句,他請她移步密處,推心置腹交談一刻。兩人親眼目睹國政聵敗,並不繞彎,直接探討到了核心問題。金吾將軍蓋行遠話不多說,尚有顧慮。她抬眼問道:“怎樣才能讓將軍打消顧慮,痛快發兵扣住華朝使者,迫使國君重新考慮降服一事?”

蓋行遠沉吟不語。

她又道:“隻需將軍緊守皇城四門即可。我此刻上殿,拿住使者,手起刀落,或許能效仿班超斬匈奴使之故,改寫我朝曆史。”

她靜靜地站在花木重影裏,等了許久。

最終,蓋行遠點頭稱好。

待她起步走向正殿,蓋行遠趕去通知了謝飛叔叔。似乎在南翎士族裏,大家承認的還是刑律首堂的地位。不出意外,她被謝飛叔叔強壓下來,鎖進了祠堂裏。

五天後,餓得奄奄一息的她走出來,已經看到南翎陰霾滿天,日月之色被遮蔽得幹淨。

她不甘退讓,她不願做兒臣,於是她向謝飛叔叔告別,踏上了華朝土地。

那時,在東海之濱,有道纖塵不染的身影。他麵向海潮,算計著潮汐起替。傳聞,華朝的白衣王侯譽滿天下,隻要戰勝了他,想必國君更能青睞於她,重新考慮謝族子弟定國安邦的能力吧?

“葉沉淵……。”

謝開言再次記起這個名字,痛苦地抱住了頭。這三個字如同透骨鋼針,紮進她的記憶裏,迫使她想不下去。每當念及他的名字,腦中的回憶就要斷裂,隻剩下一張冷漠的臉殘存在角落裏。

前去華朝發生了什麼,她已經無法記住。無論悲傷歡喜,往事的足跡行至葉沉淵麵前,也必須止步。

謝開言掙紮在地,趁著神智尚未渙散前,嘶聲道:“族長,我帶你出去好麼?”

“傻孩子。”她聽到他似乎在歎息,“我已經走不動了。”

謝開言控製不住全身的痛楚,將手指摳進岩灰地麵,生生抓裂了一塊花崗石。老族長攢氣說道:“快快劈向天靈右前五寸處!”那聲音有如風箱破敗,卻給她注入一線天機。她不再懷疑,起掌拍向自己右額,朝著那塊熱得發燙的地方傾注全力。

眼前如同天花彌散,一股烈焰之氣被截擊回來,激蕩在頭顱中。她慘叫一聲,倒下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