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1 / 2)

洞底形如三丈見方的古井,四壁生滿青苔,雜亂岩石堆砌過來,掛著十丈高的斑駁水跡。叮咚一聲,從鍾乳石尖滴下一粒細小的水珠,砸在了地麵的化石身上。成片的煙灰與鹽筍,像是銀白的迎春藤,爬上了化石底座,累積成半尊雕塑。濕濡濡的水漬如菌花散開,侵蝕了塑像,掉落一片一片岩灰鱗。

“姑娘,你走近點。”那道聲音就是從化石堆裏發出,又說了一句。

謝開言借著微光,看清了前麵的景況:一張枯槁的臉長在鍾乳化石裏,睜著兩粒銀黑色眼珠,正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而那尊雕塑,就是老者石化的身子。

這怎麼可能?謝開言聽聞一切,心底浮現起第一個想法。

一個年過八旬的老人竟然風化成半尊泥塑,在這麼靜寂的洞底,在這麼艱苦的地方!

謝開言環顧四周,眼底帶著一絲震撼。聽到老者在喚,她連忙走到兩米開外的距離,盤膝在他麵前坐下。洞頂的乳化石水叮咚滴下,淌開在塑像的臉裏——倘若那還能稱之為臉頰的話——老者伸出一截細利的舌頭,朝右一卷,蘸到了那滴水。

謝開言觀察到,老者為了汲水,將舌頭拉伸成黑紅的軟鞭,如同蛇吻一般靈活。然而,他的手、腳、臉、舌都異化於常人,可見活得分外艱辛。

謝開言目視蒼老的臉,運氣鼓聲,用腹語說道:“前輩是何人?”

老者後背緊貼在濕潤的石壁上,赫然與洞穴生成一體。一截枯敗的銀臂慢慢抬起,像是冬天披雪的枝椏。他努力伸出手指,無奈隻是動了動,根本不能撼動久積成石的身軀。

“我是謝族族長。”他才說了六個字,卻用了很長時間。

謝開言稍稍抬起眼睫,瞳仁中便傾瀉出微光。據她殘存記憶,謝族百年來沒有正式族長,曆年由刑律堂長老代理職責。因為自謝族在越州烏衣台開創根本起,就立有規矩:族長必須由前一任委以信物,詔令天下,方能行使統領全族之權力。

二十二年前,刑律堂謝飛叔叔力排眾議,上書南翎國君,請了一道聖旨,擢謝族四歲子弟謝一為預備族長。詔令書準備在謝一十八歲生辰上拆開,正式委任她族長一職。隻是後來,她去了華朝,幾經波折來到這裏,中間有十年時光被雪藏,記憶如同煉淵之底的那道極光,慢悠悠地從她裸足邊溜走。

回想往事,謝開言心內震驚,以腹語說道:“可我族百年來,一直沒有族長。”

族長之位懸空百年,所有謝族人都清楚這個典故。

老者吃力說道:“這樣看來,我留在這個山洞裏,已經有一百年了。”

謝開言眼中的訝然之色久久不散,但她保持著安靜,給曆經苦難的老族長一種安詳的氣息。

老族長說道:“一百年前,天下三分混戰不休,我南翎國力衰微,即將覆滅。國君意欲與北理結盟,共同抵抗華朝。依照盟約,我國必須奉上皇子做人質。國君信任我,委派我護送皇子去北理。我帶著不足三月的皇子喬裝進入理國國境,這時華朝追兵趕到。我將皇子交給心腹之人,囑托他先走,去都城伊闕等我消息。心腹連夜奔逃,我帶兵衝進峽穀,掠起煙塵,吸引華朝軍隊來攻。華朝人炸斷山脊,引發泥石衝下,帶動山脈大片滑坡。那石流太過霸道,頃刻間就封住了所有出口,華朝人來不及跑,和我們一起被壓在山下。我抓住馬鞍,隨著石流遊走,被衝到了一個罅隙之中,折斷了雙腿。這一百年來,山體不斷累積,我受困在這方小小洞穴裏,吃青苔喝岩水,吊著最後一口氣。”

謝開言的目光瀏覽在老族長已經風化泥塑的身子上,幾乎不敢與這位滄桑的老人平視。

老族長喘息極久,才說道:“我不敢死。如果我死了,這個秘密就會和我的屍骸一起長埋於地底——我們南翎國不會滅亡,理國還埋伏了一支南翎皇族血裔,他們有個特征很好辨認,那就是雙重耳廓。因為隻要是南翎皇族,天生就是重耳人。”

老族長嘶啞地呼氣,聲音像殘破的風箱。每說出一個字,都花費了巨大力氣。他的四肢被困住,動彈不得,痛苦隻能從身上的石灰岩鱗片上滲透出來,稍稍吐納,便落下一片片慘白。

謝開言垂下眼眸,心潮如海翻滾,克製不住,撲地吐出一口血。她抹去嘴邊血,再次端正坐好。

老族長問:“那個孩子,應該平安抵達了北理吧?”

謝開言無從得知,她正努力抑製住內心的悲傷,氣息一層層湧上,如烈焰,如寒雪。

老族長嘶啞地說:“我的那個心腹,為人機警,應該不成問題……。”

謝開言強吞喉邊血,極力放鬆身心,沒有說話。

實際上,她也說不出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