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後,他們再次啟程。
啟程之前,姬瑤花令土人將三頭人熊深埋入地下,壓上巨石,再移來幾棵小樹栽在上麵,覆上草皮,看起來真是天衣無縫。
傳說熊毛焚燒之際能驅虎狼,有土人想割下一點熊毛來,但是姬瑤花看了他們一眼,說道:“能驅虎狼固然不錯,怕隻怕這氣味也會召來其他的人熊。”她之所以要深埋人熊屍體,也是這個緣故。
這一番話,唬得那些土人不敢再動手。鳳凰則笑道:“姬師妹,原來你對人熊知道得如此之多。”
姬瑤花淡淡答道:“神女峰有兩代弟子都是死在人熊手中,你說我對人熊能不知道得這麼清楚嗎?”
她回頭望望葬著人熊的那處所在:“不過從今往後,我不會再害怕它們了。”
站在一旁的梁氏兄弟相視一笑,隨即靠向小溫侯,梁世佑低聲說道:“我說姬大小姐怎麼會乖乖地讓小溫你抱個正著,原來是被人熊嚇的。小溫,將來可千萬記得到這兒來謝媒啊!”
小溫侯笑一笑,看向姬瑤花。
姬瑤花繃緊了臉,低垂著眼瞼,一言不發地跨上滑竿。從早上起來到現在,她一直在回避小溫侯的目光,自己也知道頗有做賊心虛之嫌,但是此時此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理直氣壯、若無其事地迎麵相見。
午間他們在大寧河畔的北井縣城歇息。北井雖然僻處深山,但是縣北三十裏便是鹽池密布的寶源山,有此財源,北井縣城的繁華,竟與中原之地的中等縣相去不遠。姬瑤花在此地居然也有一座古樹遮天、庭院深深的老宅,讓小溫侯他們不免暗自猜測姬瑤花究竟是何出身了。
午後他們到了寶源山下。寶源山山勢雄峻,姬瑤花凝望著山峰,歎息般說道:“我們來的季節不巧。若是春夏時節,滿山都是牡丹、芍藥、蘭蕙,風物最佳。”她的神情,似乎是回到了家鄉一般溫柔親切。
鹽池就在山腳。冬陽之下,鹽池畔霧氣騰騰,架著數十口煮鹽大灶,火光熊熊,足有數百名赤膊鹽丁來往忙碌。鹽池外圍,依著山腳建了十數排石屋,想是鹽丁和看守鹽池的武士的住處。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座望樓,樓上有衛士把守。望見姬瑤花一行,望樓上衛士吹響號角。
鹽丁與武士出來迎接的鄭重派勢,令小溫侯諸人都大出意外。
姬瑤花明白他們心中的震撼與疑惑,說道:“寶源山鹽池,是姬家祖產。”
梁世佐思索著道:“我聽說巫山一帶,除寶源山鹽池之外,還有清江鹽水和彭水鹽井。不知那兩處——”
姬瑤花微微一笑:“那兩處,也是姬家祖產。”
小溫侯不覺一怔:“鹽泉不但利重,而且關係重大,神宗朝時推行新政,就已經下令將天下鹽茶盡歸官營,姬家如何還能保有三處鹽泉?”
姬瑤花輕輕答道:“這三處鹽泉,地處巫山,瘴氣彌漫,所出之鹽,含有瘴毒,非土生土長的巴人不能煮出可供食用之鹽,而這些土生巴人,又非本族長老不能駕馭,所以曆朝曆代,官府向來隻收鹽稅,不便直接管理。多年以來,巫山一帶的各部巴人,為爭奪鹽泉,彼此爭鬥不休,死傷慘重。我姬家祖先,再加上神女峰曆代弟子,費時近百年,才得以懾服各部巴人,將三處鹽泉歸為一統,共享鹽泉之利,消弭刀兵之禍。”
小溫侯心中生出一種極為異樣的感覺。姬瑤花為什麼這樣詳細地向他們解說這件事情?她究竟想傳達給他一種什麼樣的隱晦心思?
姬瑤花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著他,仿佛在問他:你可明白我的話?
小溫侯並不明白她的話,但是他卻迎著姬瑤花的目光一笑,說道:“這麼說來,你這一支的姬姓,該是一個根深葉茂的大家族了,什麼時候可以讓我拜見一下姬家的諸位長輩?”
姬瑤花怔了一怔,臉上驀地飛紅,別過頭去不答。
她這自覺曼妙的一招,冷不防劈在空處,那種無從著力之感,真是叫人慪氣。梁氏兄弟和鳳凰臉上的那種笑,更是可惡。
小溫侯不想她太難堪,轉過話題說道:“人在哪兒?”
那些來找姬瑤花麻煩的各地豪傑,都被她上了腳鐐手銬,派人看押著在背運鹽包。這就是她說的“好好兒安頓”?
姬瑤花不以為意地說道:“鳳姐姐,我記得你們錢夫子曾經說過,不知死之可畏,則不知生之可愛。受過這一番銼磨之後,這些人必定會加倍珍惜他們今後的快活日子,不會再像這樣莽莽撞撞地拿自己的性命不當一回事。”她又轉過頭向小溫侯道,“孟夫子曾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誌。我這可也是為了他們好。”
小溫侯諸人還能說什麼?
梁氏兄弟隻能在背地裏嘀咕:“姬大小姐這種愛把別人揉來搓去的習慣,委實不是件好事情。小溫,你今後可千萬盯著她一點兒,別讓她將手伸到我們兄弟身上來。”
小溫侯也隻能暗自苦笑,隨即向那些對姬瑤花怒目而視的各地豪傑拱手說道:“溫某不才,倒連累得各位朋友受累了。溫某在這裏向各位賠禮,也替姬姑娘向各位道歉。”
他深深一揖,慌得眾人連忙還禮。
他那種理所當然地將姬瑤花做的事情攬到自己身上來的口氣,令得梁氏兄弟和鳳凰又瞧著姬瑤花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姬瑤花狠狠地將他們的笑容瞪了回去。那些人脫去捆縛之後,其中一人環顧左右,忽而有所遲疑,看看姬瑤花,再看看小溫侯,終究還是問了出來:“姬姑娘,請問還有一位兄弟……”
姬瑤花眉梢輕揚:“那個人與各位並非一路,不須足下關照。”
小溫侯瞧著那人敢怒不敢言的樣子,不免轉頭看向姬瑤花,姬瑤花躊躇了一下,才頗不情願地低聲說道:“是泰安關家的一個子弟,名叫關玉濤。”
眾目睽睽,她不願細說原由,小溫侯一時也猜不出來,但想到必定與關玉峰有關,不由得微一皺眉,低聲說道:“扣住關玉濤,可能會將關玉峰引來吧?”關玉峰與關玉濤同為泰安關家的年輕輩的弟子,曾被姬瑤花以關家失傳上百年的心法秘笈為交換,假扮為石清泉,幫她得到青苗玉、收服石頭。(詳見2008年4月下《濺玉錄》)
不過有傳言說關玉峰經此事後實則對姬瑤花已暗自傾心。
姬瑤花知道自己這樣做,必定會讓小溫侯產生這樣的聯想。她覺得自己並沒有解釋的必要,但是鳳凰和梁家兄弟雖然並不清楚姬瑤花怎麼會和泰安關家的後起之秀關玉峰扯上關係,卻都用那種捉住她紅杏出牆一般的眼神看著她,還真是讓她覺得氣噎,心念轉了幾轉,最終還是悻悻地道:“好吧,算那廝走運好了。”
冬日短促,時已近暮,一行人需要在北井縣城休息一晚,明日天亮後再動身回巫山。關玉濤在天黑時分被送到北井城的姬氏老宅,看他的模樣,很明顯比其他人要被折磨得厲害,不知道姬瑤花究竟將他安排去做什麼苦工了,姬瑤花瞧著鳳凰幾人頗不讚同的目光,淡然說道:“這個人夜闖姬宅,打傷了我五名家仆;被擒後又劫持了一個小丫頭試圖逃走,害得我家那個丫頭斷了三根手指。這等凶頑之徒,隻讓他做三個月苦工,可算是夠寬大為懷了。”
巫山弟子,可都有些睚眥必報的小人習性;鳳凰聽她這麼一說,也很是理解地連連點頭,一邊想著,換了是自己,想必早就一刀下去了,也就姬瑤花,喜歡這麼零零碎碎地折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