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輕輕拍了拍故友的肩膀,子應語繞步向前,劍上憑空起銀花,方方棱棱的多角霜華在讓刃麵之上,鋪開了宛若青鬆針葉般密集茂盛的白冷。
滿頭蓬鬆發絲的墨宸海之主,他樣子邋遢,麵對那與自己形成鮮明對比的,衣著光鮮的子應語,自是不理不睬。
所以,接下來開口的,自然是反執火樹,將劍尖戳下地麵的道仙了。
子應語低壓眉眼,輕聲:“敢問先生是?”
“此處墨宸海之主。”頓了一下,那邋遢的少年,又添上了一句話:“於那殿內的真正世界,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守門人罷了。”
“哦?”火光迸濺,在雪銀劍鋒之側,跳動出無數燎原的赤星,子應語神色輕逸地緩了片刻,說:“原來,墨宸海不止一處,看護殿中世界的守門人,也不止一個,對嗎?”
鶴易鳴從子應語身後猛地飛出,他在空氣稀薄的倒懸建築群內,引動了一道依稀可以看到透明風軌的強大氣流,在他朝著墨宸海最中心的——那個殿內世界奔赴的同一瞬間,替他迎戰墨宸海之主的子應語,起手翻劍!
劍,原本隻有一痕刃鋒,火紅得耀眼的詭異金邊,在劍刃的外緣不斷分生擴展,宛若樹的主幹,在向下紮出無數分支的根係,在以靠向天穹最高處為目標的頂端,鋪開了那足以遮蔽日月的蓬鬆樹冠。
不快,不慢,不急不緩,子應語的火樹劍,並不是靠著手腕的快速挑動,在同一瞬間斬出堪稱神速的萬千劈斬,而是他的這柄劍有著足夠神秘的力量,能像活物一樣,生長出百萬條屬於自身分支的“劍枝”。
墨宸海之主,振衣出拳,看似平淡無奇的,不成章法的一記攻勢,也確實是普普通通的。
真正能引起子應語注意的——是彌漫在空氣之中,粘稠如濕霧,扭曲如動湖水紋,色澤呈現烏沉暗金之色的無限矩陣。
劍鋒觸動,如疾風驟雨之中的老柳樹,將所有枝條都推往一個方向,自火樹刃鋒遊離出來的百萬分支劍刃,比火炎還要赤紅剔透的修長形體,開始扭曲、詭變,如同一根根滑膩膩、濕漉漉,卻帶著極致的高溫與柔韌度的章魚觸手,一齊湧上墨宸海之主擊來的拳頭,將那些在拳麵之上縹緲不定的暗金矩陣,全部吞進了由它們的詭異形體,所擠壓出來的包圍圈裏。
皺眉,額首盡是抬頭時引起的淺淡皺紋,立下樁架的雙腿,靠拉輾壓,隨著那如浪潮般不斷刺掠而來的,如百龍攪海般浩瀚澎湃的無數火樹劍刃,將自己步出的所有矩陣吞噬殆盡,墨宸海之主第一次感受到,所謂的無能為力,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滋味。
因為,他看到了子應語的雙眼。
無神,冷漠,藍如瑪瑙的眼,是盲者的雙目已眇。
原來這個人,他所斬劈刺出的劍,依靠的不是那審視世界一切的澄澈目光,而是他心中拿捏正好的那種微妙感覺。
“道仙,子應語——先生?”朝著某個方向,胡亂啐了一口唾沫,墨宸海之主抽不回他的拳頭,所以的他眼冷冷地掃過子應語的身軀:“難道您就不在乎自己的——”
“我相信鶴易鳴,正如他相信我一樣。”
抬掌與墨宸海之主一過招式,子應語的火樹劍放開了對方那隻受困的拳頭,以此換來了更加靈活的閃躲空間。
在這兩人拳掌相觸的一瞬間,有股磅礴無匹的沛然巨力,如瀚海龍吟般層層疊疊地堆加在一起,若姥山熊咆般驟起狂暴地撼動天地。
整片倒懸在雲端之上的墨玉建築群,它雖宸角諸多,浩如煙海,卻還是以一個整體的身份,被墨宸海之主與子應語的一次隨意交手,給震裂開一道橫斷穹窿的巨大縫隙。
何為斷空?斬去源始,杜絕緣法,不行天道,自成一界。
斷空者,舉手投足之間,破穹碎虛,崩山裂地。
火樹劍一橫,間接發力,將敵人的身軀後拂至高空,此刻的子應語,之前吐納有序的氣息倏然沉寂,好似整個人都與他所存在的這個世界,斷絕了所有的關係。
墨宸海之主冷漠抬眼,他的視線之內,已經失去了子應語的蹤跡,唯有那橫斷身前磚石大地的猙獰長淵,如一條被釘死的巨龍,伸展出足以表現它生前極不安分的暗影。
於是,他閉眼了,這看護此處墨宸海的守門人,也陷入了那名為斷空的境界。
此界之中,不存兩人,一者道仙子應語,一者墨宸海之主無名。
但在那承載世界存在的空與虛,在衍生物質與精神之起源的無與有,兩個新生出來的世界,由人所化的他們,相隔不相接。
可,那戰鬥的意識,那化身世界的初衷,卻在驅使著他們的形體,在混混沌沌的不知名介質中,先是躊躇不決,隨之緩慢前行。
混沌,迷蒙。
身即道,心為法,規則終由吾之所定。
兩個世界,原本未曾接觸、靠攏,它們處在不同的虛無之中,似是注定沒有相遇的那一天。
直到,發生了改變的這一刻——
坐忘的感覺,浸透了子應語的眉眼,讓他無法認知、無法反饋,卻又偏偏能接受周圍所發生的這一切,似乎斬去了自己的根源,斷絕了自己與俗世的塵緣,得來的便是這自成一界、自行天道的處境。
他無名,但人人都知道,他是墨宸海之主,有一句話被奇怪的、屬於他自身的力量,給阻擋在他的喉骨之間,無法吐出、發音,但他還是想要去呐喊,奮力地嘶吼,不願讓自己的一切的,就此泯滅。
每一次動用斷空的力量,對於他們來說,都是一次生與死的經曆,都是一次對自身是否存在的命題探討——這大概是任何人都無法忍受的,你擁有這世界最強的力量,甚至已經竭力去掌控它了,可是到頭來才發現,當你選擇依靠它的時候,你還是會成為這股力量的奴隸。
不屈不耐,不憤不癡,因此才能脫離斷空的境界,成為那個不被力量所奴役的“自己”!
很多時候,強大的不是力量,而是操控力量的那個“自己”——而這個“自己”,其實就是本能,就是天命,就是境界!
兩個世界碰撞,它們相互傾軋,卻也讓對方得到了解脫。
子應語,他是坑坑窪窪的月,雖飽受星隕的摧殘,卻還是一直反射著日冕的光,不願沉浸在那虛無、詭秘的宇宙真空之中,哪怕這輪月的本身,會有極炙極寒的交替,會有人眼中的陰晴圓缺,但它總是會被安逸、有雅意的人們所向往。
無名的墨宸海之主,他是將隕的辰星,他不墜落成天際的一弧亮線,也不崩潰為暗淡無光的宇宙塵埃,他確實有著將隕落的景象,但這不意味著就是他唯一能走的那條路——他可以選擇苟延殘喘,暗淡下去卻還有著孕育生命的希望;他可以選擇脫離引導,去做那可以突破虛無法則的一抹慘烈流光;他還可以選擇光耀爆炸,在什麼都不留下的結局之前,用那太亮、太強的力量,去引導一切,去摧毀一切,去照亮一切的……黑暗與虛無!
“南浮提圖,般柯督閻若!”這就是墨宸海之主一直想說,卻總是被梗在喉間的那句話。
於此同時,一柄或說華美或說清明的劍,斬破了紅塵,斬斷了塵緣,斬去了根源,如一捧不潔亦不濁的舊雪,帶著子應語的意誌,朝著墨宸海之主的字言——
一斬!
無形無體無色的字言,戛然、而止,順帶著那句咒語的效力,也煙消雲散。
風姿華雅,身如蘭枝玉樹,子應語執劍而立,清冷的劍刃豎立,僅貼著他的眉心,如一杆不折的銀白旗槍,又似是一座雲隱的山峰,竟有股巍峨聳立的不俗氣勢,自鋒麵散溢出來。
墨宸海之主,一手捂住喉結,一手撐住膝麵,他彎馱著背、單膝跪在地上,因心有不甘,故眼神冰冷。
縱使你擊敗了我,鶴易鳴也不能打開那扇門,進入殿中世界。
這就是墨宸海之主的眼神,傳遞給子應語的信息。
“我不是說過嗎?我相信他。”抽劍反負於肩後,雪色的無紋長袖,隨著子應語的背影,在氣流微薄的這一片墨宸之地,徐緩搖曳著,宛若春季枯藤上,新生的那一兩片葉芽。
黑岩雜墨玉的偌大宮殿內,隻有一立無字碑,高丈許、寬四尺,邊緣刻有一圈門形的淺紋。
鶴易鳴單手架陌刀,背著極長杆柄,一人站在這廣闊的空間之中。
“踏踏——”
軟底的綢鞋踩在黑木地板上,也能發出沉悶的聲響,子應語背劍而來,走到與鶴易鳴並肩的位置:“怎麼了,暫時想不到進入的方法嗎?”
“不需要我們在外麵打開,”鶴易鳴輕輕搖頭,瞳眼之底是漆黑深邃,卻向外釋放出凜冽逼人的寒光,“隻要等裏麵的它們,自己主動出來就好了。”
“你倒是省事。”子應語先是一愣,然後反應過來,淺笑著拍了拍鶴易鳴的肩膀。
殿內,門後,是暗的一切,因無光,故無影。
一雙赤金色的眸眼,狹長、細窄,其內蘊含的情感與思維,可以說是看透了事物本質的睿智,也可以說是能夠摧毀一切美好事物的陰險狡詐。
這雙眼睛的主人,一定是位有所掌握的主導者,正如現在所表現的這樣——眼睛的主人,它開口了。
不是人類的語言,不是充斥絕對力量的瀚海龍吟,也不是活化石一般的太古蟲鳴,而是不再歌頌天下太平、自鳳凰神曲的高度墜落到泥塵之中的,幾聲沙啞鳥啼。
尖銳,短促,實在是有些暴戾,卻比那華美動人的鳳凰神曲,更能包容繁多的語言信息。
它,在呼喚自己的同一族、同一脈——為了商討,如何對付門外守著的那兩個可笑人類。
誰願出戰?如何出戰?又幾成把握?若戰勝該如何,若戰敗又如何?倘若戰死,會不會使得涅月一脈的榮耀蒙塵?
一聲極短極幹練的鳥啼回應,源自於一雙正緩慢張開的淺金眼眸。
這雙眼,炙熱,高傲,卻也幹淨得如海邊被隨時衝刷的金黃沙礫。
我去。以本體化作人形,我不會敗。若戰勝,那便回歸,若不勝,便戰至敵手皆隕。如隻有戰死這一種選擇,那麼我,必然會與對方同歸於盡,在世間不留任何痕跡——那時候的我,不屬涅月,不是太凰,僅是一隻可悲螻蟻罷了。
“哢噠——”
殿中,無字碑上,門形淺痕之內,先是石質龜裂,隨即盡化齏粉,隻餘一片深邃虛無。
褐紅色的白斑鹿皮短靴,從中跨了出來,滿身佩飾的青黑鮫人鱗,被瘦削身軀內所蘊藏的無限熱力,給烘烤得發紅、發幹、發枯。
著以他族皮毛,衣著他族屍骨,自殿內世界中走出的人,主動推開那扇門的人,是個鬢角有多縷赤發的青年。
滿頭烏亮青絲,如流水瀑布般傾瀉而下,他不像是高高在上的神、逍遙自在的仙、不死涅月的凰,反而隻像是個長相秀美、卻無淩厲氣質的人。
“吾,掌崆。”
一語賜下,隱現鬼神之力的言靈,湧動起它翻天覆地的不世威能。
掌崆單手負腰,神情桀驁,以不甚靈活、卻勢大力沉的左掌應敵。
鶴易鳴與子應語對視一眼,立即提刀抽劍,一齊出招,如瀚海驚濤般交疊著,朝著掌崆的方麵猛烈衝擊而去。
一刀一劍,一長一短,一黑一白——
究其陰陽,是為兩儀極致,濁與清互融,息散會凝脈!
何成凝脈?走十二正經、奇經八脈,濁者自濁,清者自清。
何作息散?煉五髒六腑、五行六欲,朝者自朝,隱者自隱。
那——何為斷空?
斬太始,斷根源,分混沌,合陰陽,揉有無,雜虛存,忘己而不皆忘,穩坐第一台。
陌刀劈斬,長劍透穿,麵對如此攻勢,掌崆炙熱如極致岩漿的淺金虹膜表麵,不由得現出一霎而過的驚歎,隨即他左手向下一拉,背負在腰後的右手勾指控訣。
日,隆隆而來,宛若黃金軒轅碾過青冥之天;月,瞬息忽至,化作銀白彎刃映射蒼茫大地。
——掌日為盾,控月旋刃。
倒懸的墨宸海諸殿,被處在現實世界最上方的光炙烈陽所壓迫,渾圓輪廓的球體自行轉動著,滿天星鬥繞著它走出繁複軌線,灼金隱紅的表麵,有著一丁半點的、因低於周圍溫度而出現的黑色斑點,更是讓這輪大日,看起來宛若主宰眾生軌跡的命盤。
明明是憑空出現,卻像是從大地深處開辟出來的一旋彎刃,半圓、上弦,收割著這世上一切的風,來塑造它那彌漫天地的月光。
坑坑窪窪的星隕痕跡,代表著這旋月,曾經曆、承受過無數次的猛烈打擊,這既是悲慘的象征,也是它不能被輕易摧毀的證明,因為這些隻能在表麵出現的傷痕,恰恰說明了——縱使是強大如星辰隕擊的毀滅力量,也無法真正深入其中、破壞到它的根本。
與此同時,肩後橫負著那柄黛鞘劍,帶領著數千名弟子涉水,將要走出兌澤脈所轄範圍的葵日鳥,她突然被緊跟在自己身後的一名小師弟緊拽衣袖。
“師姐,你快看!”
下降的太陽,如沉降在那片墨玉之海的璀璨圓盾;上騰的皎月,是斬開一切時間與空間的疾旋彎刃。
“日之虛殼,月後殘影。”葵日鳥僅是看了一眼,便繼續涉水趕路,“沒什麼好看的,又不是真正的日月。你們還是快點趕路吧……恐怕,兌澤脈以後的複興,就要靠你們這些稍顯平庸的薪火,來進行傳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