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在猙獰的角狀建築物邊緣升騰,暗色與金色的明火如蝴蝶撲動四翅薄翼,風鼓動著火苗的跳竄,柑籠謹慎地站立在火焰的包圍圈內,知道自己暫時是逃脫不出這燃燒的光熱了。
“不走嗎?還是走不了。”是朧仙的聲音,在微微顫抖。
豎直燃燒的火層,遇到了撲火的蛾,當那抹沉鬱火色,被由霧化細繩連接在一起的鏈劍所剖開的瞬間,冥冥之中的神明才發現,那不是自卑枯白的飛蛾,而是破繭高翔的新蝶。
火,就是這新蝶,剛剛破開的那一層柔韌絲繭。
粘稠霧氣所凝實成的銀白細繩,在突破火圍的那一瞬間被燒去,斷開的兩片殘劍宛若秋季枯葉凋零。
瞬閃身形,燕子抄水一般的浮光掠影,微向前探身的朧仙,已經搶在殘劍落地之前,讓自己的雙手捉住了那薄如蟬翼的鋒與刃。
苦境吹還照無眠,一昏一曉一割圓。
雁字歸來自有返,抄水飛燕影光潺。
“你在害怕什麼呢?”雙手各執一片的殘劍,化為單鋒的短刀,朧仙站在柑籠麵前,故作輕鬆地笑了起來。
我在害怕,再也找不到你了啊。
說不出口的,說不了的話,盡藏在低眉攏眼前的哀怨一瞥,罩在柑籠頭頂的雪色兜帽漸漸低下了下去,一如失水的翠綠茶葉,含羞地緊縮成團。
“柑籠,有一件事情,我想了許久。”高昂起頭,帶著滿臉的放蕩與不羈,直視天穹中那刺眼的一圓太陽,朧仙大聲呼喊著,連帶著他手心攥住的那對短刀微微顫動。
嗯?
感到驚訝、困惑,柑籠無意識地向一側歪了下頭,讓那本就該顯現出來的,屬於女孩子的俏皮,露出了冰山一角。
“少年時——啊,對了,現在的我,仍是少年。”
與之前仰天呐喊的輕狂不同,此時的朧仙太過拘謹,他低眼看了自己手中的雙刀幾眼,繼續說了下去。
“年幼時,看不到超脫仙靈的逍遙自在,想不到如此人間的罪孽陰暗,更堪不破善惡是非的分界局限
隻是單純的憧憬,那近乎不可能被世界所認可的任俠。
羨慕偌大江湖裏的俠客們,能執劍作一曲障月青龍,在蔽目染血的快哉廝殺裏,彈鋏奏出那鐵笛蒼吟的瀚海激蕩。
然而,現在的我才發現,自己有些錯了。
劍實在是太過逍遙自在了,隻該如飛天仙者般單純地作輕靈俊逸的象征,反倒不像是能夠破解萬法的凶器。
唯有單鋒,且扭曲了形體的刀,方是最適合劈砍圓弧的,那一片上好鐵片!”
太過冗長的話語,不知道有沒有給予了那傾聽的人,些許的觸動?
湊近了柑籠,雙手執刀的少年,眉眼是映照在昏黃燭火之下的瑩潤,他將自己衣袂的一角悄悄塞到對麵少女的掌心,那恍若燦然暗金一抹的眉,那超脫如瀚海龍哮青瀾的眼,所局限的方寸,盡在那如層紗堆積的雪白兜帽之間。
“抓緊它,永遠都不要放開,好嗎?”
當朧仙說出這最誠懇的請求之後,柑籠感到自己的心,是似被什麼柔軟卻又沉重的東西填滿了,天際的白光浮掠,投在大地之上的雲影,如滑行的水蛭,滲透進那一片片廢墟底下的陰暗裏。
灰白的屑,隨著被烘烤鬆透的木板崩裂,而在細微的哢嚓聲裏,遊蕩在天地之間——
啪!
透紅如火的寬闊劍麵,若猛然出水的扁頭肥魚,狠狠地拍打在無發的臉上。
落下刖,將自己踩踏在無發背心的那隻腳,緩慢地劃拉到,被恐怖力量摧毀得隻剩下貧瘠的地麵上。
被耕犁出扭曲裂淵的土地,仿若地龍翻身之後的殘景,如一彎弦月般,顯現出昂首挺身姿態的鐵流龍蟒,由無數細碎血鏽組織成的環狀鱗尾,將暝點整個人包捆成了一個收縛得牢牢的人肉粽子。
“斬趾不是說過了嗎?不要阻攔斬趾。”
抽回赦羅提章寬闊磐硬的劍身,將那中間不見明顯脊線的剔透刃麵,劍尖朝上地扛在了自己肩頭,落下刖眉頭輕快地看了看趴伏在地上的無發,又回頭瞅了瞅暝點,他突然壞笑起來的模樣,倒是真的很符合小人得誌這個四字成語的含義。
腳步摩挲鬆碎土壤的聲音,落下刖扛著肩頭火紅透亮的劍,如同完成一天勞作的老農荷鋤而歸,他的身上有著隱士的氣質,哪怕他的身影漸漸模糊在無發與暝點兩人的瞳孔深處,那縈繞在他身上的氣,也不會改變分毫。
正如他在地麵上踩踏下的腳印那般,清晰可辨,每一紋、每一線的鞋底印記。
刺啦——
清澈的光,照入了木雕門窗之後的殿堂,有一根手指,隨意地點向那在穹頂中心裂開的透明窟窿,微弱光絲如水,令這伸出手指的中年人沐浴在其中,也讓他身上頗為考究的夫子裝扮,平添了四分的聖潔與莊正。
那根指向天穹的手指縮了回去,和它的那四個同胞兄弟,並攏成了中年人的左掌。
跪坐在幹硬地板上的少年,他的視線被晃動的金黃色遮了眼,癱軟發麻的腿部肌肉,已經不是他偷偷伸手揉捏幾下,就能拯救回來的樣子了。
他迎著那太過耀眼的白色與金色,在如荊棘般生刺的光芒裏,看到了師父發亮的臉,那是一個沒有經受太多風霜,保養得還算是很不錯的中年人的臉。
師父抬起了雙手,左右的掌心緩慢接觸,然後摩挲著彼此的掌紋。
之前的那一根手指,是包容了萬物的天道,是代表著最深沉的源始,是一切尚未誕生的瞬間,與隱秘的初。
現在已經接觸到彼此的雙掌,是由一生出的二,是有著兩個極致的矛盾與不合,是象征光暗、生死、白黑的陽與陰。
“那張開手掌是什麼呢,師父?”年輕的弟子問到。
他並沒有思考師父提出的奧義,而是糾結於自己的困惑。
不過,好在他的師父是個已經被世事摩去了棱角的中年人,所以弟子的問題,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那是雙隻手掌,張開的十根手指——分別屬於陽與陰的十個幹支。
一隻手,有五個指頭,這是五行的意思。
由兩隻手掌,所分開的十個指頭,則是有了陰陽分歧的兩種五行。
它們有一個統稱,叫做天幹!
多年後,確切的說,是幾百年後。
那有著師父身份的中年人,已經化作了一抔隨處可見的黃土,可是他的弟子卻還活著,甚至變成了現在,能夠殺入天際墨宸海的武夫。
是武夫,而不是強者,因為真正掌控了天地的人,不會像鶴易鳴這樣,回憶起往昔自師父那裏學來的道理,更也不會為了保護自己的宗門,而去進行這一場極有可能有去無回的廝殺。
多是用來做儀仗的陌刀,細長而筆直的刃,看起來更像是磨平了尖端的劍,它那足以斬開馬身的鋒,並不隻局限在一側,是不太符合刀的定義的兩鋒。
鶴易鳴懷抱著長度早已超過了丈的範圍的陌刀柄,凜冽卻不怎麼陰寒的風,隨著高處的空氣越發稀薄,而漸漸地失去了它們該有的氣勢。
腳落在了倒懸的地域,完成了那近似不可能實現的重力方向的轉換,鶴易鳴豎起了自己手中的陌刀,看起來不過二十年華的青年容貌,在他與昔日故友背對而立時,流逝過一抹河底淺沙般的笑意。
少年不死,卻如花猶夢,枯醒不自知,待存雪蕊甜膩。
“開——殺!”
顧首回眸一笑,是藏在彼此眼底的知己之意,鶴易鳴一晃所執陌刀,不知長達幾丈餘的長柄傾倒而下,在他的腳前砸裂開一道磚石破碎的猙獰痕跡,子應語反手背劍於肘後,未曾握上兵刃的左手,按在了橫臂於胸前的右手背部。
眼前,無數片羽翼迎起一輪輪由枯朽青銅磨成的滿月,其中的暖色調並不確定的火色,在羽與翎的交替之間,分離出絳朱、赤紅、橘橙和暗金的幹支脈絡。蜷縮銅黃鳥爪,在墨玉堆砌的倒懸之地而立的萬千太凰,它們抖擻著神威的翼緣毛角,近圓的完美瞳孔是不帶任何感情的死寂枯金。
羽如火,分諸色,翼迎枯朽青銅之月,是曰:不死太凰第二脈,涅月。——《假世錄·羽》
刀光一扭,鶴易鳴斜身擦劃過未被陌刀磕壞的光滑磚地,他的姿勢雖不雅,但是好在由此得到的疾速與詭異感,足以讓他放棄那對武夫來說,當是無謂的雅致。
浩瀚無垠的淺綠熒光,如海波一般自枯朽青銅之月的外緣,逐步擴散出去。
有一隻不安分的涅月太凰,它搶在諸多同族之前,撲下了若茶棚頂布般巨大的火翼,不大卻足夠凶猛的罡風暫時無色,卻有絲絲縷縷的火種,縈繞在風流交激的彙集處。
陌刀,刺出,簡潔得隻剩下那一條幹淨直線的動作,在鶴易鳴仰身衝向那隻抬翼太凰雙爪之間的刹那,與鶴易鳴緊摳磚縫以用來停滯自己身形的腳尖同時動作。
足以提煉出純正黃金的璀璨血液,灑了一地的墨玉碎磚——這不過是戰場上最美好的願景,也是廝殺時最為致命的白日幻夢。
真正的現實,是層層疊疊地堆加在一起,但單個分離出來,卻淡薄如水膜的暗金法陣,將陌刀最頂端的那一點寒厲,阻隔在它們的形體所占據的空間之外。
太凰第二脈·涅月,它們的反射神經,雖然比不上善戰的第三脈·言燼,那般的疾如電、掠似火,但是它們那龐大得——以至於讓人感到笨拙與臃腫的身軀,卻能夠快速地吐納天地之間,無處不在的元素之“微”。
涅月者,善術,不善戰!
鏗鏘聲中,長度超過數丈的陌刀柄部,嵌著箭鏃形錐鏢的末尾磕地,敲碎了幾十塊長方形的墨玉磚麵,仰身半臥在地上的鶴易鳴疾快抖腕,催動著他掌心的陌刀跳脫出螺旋路線的攢刺,將那阻隔在涅月太凰身前的那一層層淡金陣圖,全部都在絕對的暴力下碾碎成泥。
高據在雲上墨宸海的不死太凰,怎麼可能不會是鶴易鳴的一合之敵?
若是不能一刀破敵,那便再添第二招!
刀光長征高處,如白虎吐息的一口氣,落下時卻比白翼蝴蝶還要輕柔。
看起來僅是在涅月太凰脖頸處蹭出的一點血,在倒懸的地域內,墜落出晶瑩飽滿的血珠形態,鶴易鳴並沒有急著痛下殺手,因為他要的不是大殺十方敵,而是在保留足夠氣力的是前提下——破軍!
比起毀滅敵人,守護哪些脆弱的同宗弟子,更值得鶴易鳴消耗自己的力量。
陌刀如槍,一收、一挑,自斜下方撅起的刀尖,撞入了第二隻太凰的龍骨突,鶴易鳴墜掌在柄末一壓,將那體型臃腫的羽族擊翻在空中。
蓄萬鈞之勢於指,變刃如鐵蓮開葉,鋼鋒破軍生清音,一影浮光行遍火千裏!
滴滴答答的血落聲,如小雨停下時,掛在破損屋簷上的幾串水滴不定,鶴易鳴起身卷刀翻轉,立在倒懸的墨宸海之中的瘦削身影,挺如青鬆,拔若長竹。
由極長陌刀所擴展出去的,攻擊範圍最大的圓,將圍困在鶴易鳴四遭的涅月太凰輕鬆推倒,好像它們隻是一塊塊單薄的木製賭牌。
鋒刃朝上,刀背拖拉在邊角開裂的墨玉磚石,開拓出了更多的猙獰裂痕,鶴易鳴向前緩慢跨步,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武夫氣勢,壓迫著那些阻擋在他前進道路上的涅月太凰,分外不安地提起雙爪,跳落到不會被攻擊到的邊側去了。
“怎麼?這麼膽怯,可不像是由言燼之脈所表現出來的桀驁與好戰。”
光刃一掠,如雲豹般乍動躍起的儀仗陌刀,是由雕弓射出的最銳利的箭,它破開了一隻太凰的軀體,披瀝著血與肉,在滿是堅硬火羽的背部,宛若雨後春筍般猛的竄了出去。
黃金之血,還有從自詡為神的不死太凰身上剔刮下來的晶瑩肉絲,當它們沾濺到鶴易鳴的側臉與衣裳,並將之染得汙濁血腥時,所剩下的價值便隻有——屬於廝殺者戰衣上的光榮。
擦身而過,鶴易鳴先是放手刀柄,然後在短時間內,移動到那隻被他重創的涅月太凰背後,三指捏住陌刀背脊,將這長達不知幾丈餘的凶兵,自血肉之中迅速抽離出來。
“脆弱不堪,這就是真實的生命。”冷冷說道,鶴易鳴抬臂,朝著左右兩側極快揮刀。
無數隻將要撲擊來的太凰,如被暴風卷起的小雀般掙紮著倒地,環抱陌刀並用左肩作了一點支架的男人,他緩步走進了由他自己開辟的道路,因些許困惑而皺起的眉頭,並不沒有引發他腳步的遲疑。
“不在墨宸海之內的,便不是真正的不死太凰。”黑色的人影,不知從何處,走了出來:“殿內的世界,才是詭秘的神之領域。”
眼下腫起的皮膚,泛著與中毒跡象差不多的淡黑色,粗糙卻又線條緊繃的臉,正是有著人類身份的墨宸海之主。
無名指與拇指相合,又分開。
彈指間,萬千枯朽青銅古月,百萬不死神性的涅月太凰,灰飛煙滅。
廝殺許久,所搏擊的敵人,原來隻是一場幻夢。
鶴易鳴靠在刀柄上的五指依次分開,又牢牢攥握在了一起,他向前跨出了還未落下的半步,就被搭上自己肩頭的那隻手,給製止了下一步的動作。
回首,是劍冠輕鎧的子應語,他斜伸出去的火樹劍,鋒刃幹澀寒冷,似是未曾沾染過一絲鮮血,但是鶴易鳴知道,這柄劍的鋒鍔,一定在剛才劃開了數不清的,被寒冰填充得無法愈合的恐怖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