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漠哮崖上,滿策帶著幾百人,如星辰般拱衛在四空漠身後,他們皆是自願留下、守護宗門的弟子,無一不是同代之中的佼佼者——
似乎對兌澤脈來說,真正的傳承,並不是以強者為優先的,能夠忍辱負重、一直苟延殘喘下去的,往往都是那些在力量上屬於薄弱,但是意誌格外堅韌的大多數人,也就是所謂的普通人,強者眼中的弱者。
因為送死的話,弱者數量的增多,真的毫無意義,隻不過是讓敵人如割韭菜一般的戲弄罷了。
——隻有在質量上,有所注重,這樣才能勉強做成自己當初想做的那些事情。
強者保護弱者,並非天經地義;但是,弱者為強者犧牲,也並非理所當然。
蠻策仰頭望著,那終於完成了風雲際會的日月,眉眼間雖無懼意,卻也多了一絲困惑、詫異、足以影響戰意的猶豫情緒。
“宗主,那是——”
“沒什麼,不過是太陽蛻下的一層死皮,月亮背後的淺淡陰影罷了。”
終要登頂!
幾息縱躍,熾洪殤如流光飛逝,在崩壞的棧道上,抹過乍現即沒的殘形弧度。
用力頓了頓腳後跟,確定這位於山巔的一小塊區域,不會像棧道那樣輕易崩壞,已是格外疲憊的熾洪殤,顧不上任何的風度,雙臂環抱著小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一筒古卷,焦黑竹簡,仍在其上熠熠生輝的三個篆字,如同被火舌逼退至狹小角落,蜷縮起柔長身子的蛇蟲。
——半元經!
伸長手,輕而易舉地奪過了,這筒懸浮在山巔之上的黑色竹簡,熾洪殤勾指一扯,原本被打成活扣的那兩根焦黃棉繩就此解開,一片片被滅絕之火燒成炭黑之色的竹板,在他展拉在山巔地麵上的赤裳表麵,徹底地鋪散開落。
一行行,一列列,無論是自上而下,又或是左右顛倒,這卷半元經,皆有合理的讀法。
“字赤且微,一如火蟻靜附;行書飛舞,撇捺若鳳翼垂天之雲,勾折卻鱗角俱成。”手提竹簡,熾洪殤將其隨意一卷,匆忙塞進自己的懷裏,“這半元經,怕不是和三族都有牽扯。”
起身立在染雪山巔,腳下所踏是巍峨山體,縱使是膽怯躊躇之人,也能由此生出一股舒暢豪氣,更別提本就豁達的熾洪殤。
“這山下的兩個小點,一個是帝青粿,而另一個——兜帽戰衣,褐靴紫底,怕不是螻皇·山骨狸峋親自來了?”原本是清雅墨色的眸眼,瞬間變色如灼灼赤玉,熾洪殤的眼神,犀利得有如鷹隼盯視,可以跨過常人不敢想象的距離,將他想要觀測的東西,在自己的虹膜上清晰、放大。
“可惜了,祗朧還沒來,不然這本《半元經》,就有它的去處了。”前跨一步,如鳥折翼,熾洪殤下墜一萬三千丈,離地尚有八千丈——
倏然提身前掠,如玄鳥俯翔,光翼展開!
息散境大圓滿?未度五行六欲之劫而已。
不過是,脫息散,入孤弦。
修以精氣神,獨成一線天,釣不絕而終不斷,自造不滅元靈,此是謂:孤弦。
單鋒的刀,半弧、護臂,朧仙揮手輪轉出一圈光亮的日冕。
以兩刺刀尖為鋸齒的光環,急劇著,摩擦著,在眼前的那一片摻雜著淺金色雲紋的暗黃液態琥珀裏,掀起滾燙的琥珀巨浪。
暗黃色的液體,帶著琥珀融化時獨有的朦朧光澤,將貿然闖入的朧仙徹底包裹起來。
暖暖的,柔滑的,黏人又富有彈性的液態琥珀,摻雜在其中的淺金色雲紋,僅僅隻是平麵的圖案,卻如巨龍發出炎息時,熔岩淌過修長喉骨那樣,輝耀出無法抵擋住的燦然。
怎麼說的,這種感覺確實很舒服。
雖是溫柔,卻足以給予神經末梢最刺激的衝擊的美妙觸感;將全身都包裹得嚴嚴實實,卻不會感到窒息的完美狀態;還有那永遠都比體溫略高一點,能感到灼熱卻不讓人覺得會受到傷害的溫度。
朧仙差一點就要徹底沉迷於其中,不過好在——他沒有忘記了那件最重要的事情。
“柑籠…柑…”低聲呼喚著,然而當他轉頭的時候,朧仙才發現自己還有一拽衣襟,被排斥在這淺金與暗黃相互交織的光明世界裏。
那是沒有被液態琥珀所包裹的地方,也是握住朧仙衣擺的柑籠,她所在的另一個世界。
“她被這個世界隔絕開了。”沒有腳步聲,也沒有任何的壓迫感,隻是有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帶著那張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的俊美麵孔,來到了自己的身邊,“我們可以在這裏聊很長的時間,來彌補之前所遺失的那些時光。”
龍角長弓,無弦無箭,一位神祇自彼方而來,尋找他許久都未曾見麵的故人。
“你是誰?”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朧仙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明明眼前的這個人…不,這位神祇…他對自己來說,是那麼的熟悉,又那麼的陌生,就像是自己身處的這片光明璀璨的琥珀世界,由灼熱到溫暖,由黏膩到柔軟,一切都太讓人陶醉,舒適得讓人望而生畏。
“是啊,我好像沒有親口說過自己的名字。”挽束在腦後的發絲高高在上,是如琥珀世界中所摻雜的雲紋那樣的淺金色,看起來宛若黃金鍛鑄的精致箭羽,麵容絕美而眉眼朦朧的少年神祇,他既有著至強的剛與烈,也有著至柔的美與幻,以至於他接下來說出來的話,與他本人相比,實在是太過遜色,“我是龍嫋皇箭。”
“什麼?朧…鳥…皇劍?”朧仙想不到對方的名字裏,居然會有與自己相重複的朧,“到底是哪幾個字,可以說一下嗎?”
“這世上,至強至尊至偉的龍;銅爐裏,如煙如幻如光的嫋;天地間,策山赦海封疆的皇;戰場處,殺入奪命襲魂的箭。”一指遊動,在液態的琥珀世界,寫下了無法被琥珀流體填充的數痕真空縫隙……
龍嫋皇箭——這是代表著少年神祇本身力量的四個字,是不該流傳於這世上的絕對禁忌,卻被已經徹底駕馭住它們的這位強大存在,親自書寫在祂的故人眼前。
“那你找我來,是想要說什麼事?”麵對著態度親切的龍嫋皇箭,朧仙一時間進退兩難,唯有通過不斷地提問,才能稍微緩解他心中的緊張與不安,“還有,禁忌於紫晶,跟我和青粿到底有什麼關係!”
“呐,紫晶,真是讓人懷念的東西。”由龍角長犄磨礪成的弓身,緊貼著龍嫋皇箭的左肘,隨著他在這黃金琥珀的世界裏來回踱步,而震擊出常人肉眼不易察覺的,有著一定規律的細微顫動,“這是我所見的最強者的象征,他的名字並不像是我這種所謂的絕對神祇那樣,有著不可稱謂的言靈禁忌,他的全名叫做時神殤……”
聲音戛然而止,龍嫋皇箭正臉凝視著朧仙的雙瞳,似是在挖掘他眸眼中的情緒,是不是隻剩下困惑與惶恐。
這樣的審視隻是一刹那,龍嫋皇箭搖了搖頭,輕聲說道:“算了,既然你已經忘記他的存在,那麼再說出他的名字,也是毫無意義的了。”
“怎麼能說毫無意義!”朧仙感到莫名的憤怒,“他所代表的紫晶,正死死地克製著我和青粿!若是不能解開這個禁忌,我與青粿難道要一輩子,都要避開紫晶這個東西?!”
“但是我真的幫不了你,從我之前的話語和態度,你就應該知道,時神那樣的存在,就算是對我來說,也是遙不可及的。”緊靠左肘的弓,無弦無箭,但那流暢而銳利的龍角弓身,卻鋒芒盡顯,如刀劍並立,可是它的主人龍嫋皇箭,此刻在眉宇間所表現出來的,卻是屬於強者的無奈。
“你是沒有幫我的力量,還是不敢忤逆時神的存在?”攥緊了雙手的刀,指節捏得啪啪作響,朧仙怎麼也沒有想到,世界上居然會有“時神”這樣的存在,於曆史的長河中無聲無息,卻對特定的人予以禁忌。
“兩者兼而有之吧。”斜眼瞥了朧仙一下,龍嫋皇箭輕輕搖了搖頭,“其實你不需要反抗,任何與時神接觸過的存在,都不會忘記他的力量的。你是如此,我亦如此,因為這禁忌並非是我們天生的缺陷,而是對一股力量的崇敬,是對……”
“不擺脫這個禁忌,難道等著我的死敵知曉之後,用淺紫晶體直接逼迫我自刎嗎?”朧仙莫名感到有些好笑,“難道要把自己的死穴,一直留著不成。”
“若是沒有這個禁忌,你會感到遺憾的,因為這是你曾與時神接觸過的證明。”龍嫋皇箭的臉上,並非是那種刻意做作出來的,給人以殘酷冰冷的漠然,而是不對天地間一切事物進行反饋的輕淡、空靈。
“我不會留著它,然後把自己害死!”雙刀疊起、分切,如蝴蝶振翼,若銀剪細裁,朧仙已經不想和龍嫋皇箭再談論下去,他隻想快點離開這個荒謬卻又力量浩瀚的琥珀世界。
“你應該相信我,不要試圖去抹除它的存在,更不要把它當成自己的死穴。天道自有壓勝萬物之法,你消除了一個死穴,自然會有第二個死穴出來。更何況,這紫晶的禁忌,本就與天道壓勝無關。”
淺金顏料的精致雲紋,且氤氳,且飄散,暗黃琥珀雖色澤沉然,卻在無時無刻散發著足以灼燒掉人類瞳眼的烈光,朧仙自覺與龍嫋皇箭之間的距離,已是拉開得越來越遠,然而少年神祇的聲音,卻如縹緲的雲河、靜謐的天池,一直靜伏在他的耳畔……
以至於惹得他再一次爆發:“既然無關,為什麼不讓我抹去它!”
麵前,一道浮光掠影,提著龍角長弓的少年神祇,之前明明就在朧仙背後,可是現在卻出現在了朧仙的眼前,甚至還說出了雖是充滿了十足的力量感,卻讓人仍覺得是在蠱惑人心的一段話語——
“因為這不是禁忌,而是你對時神的恐懼,你對時神的敬佩,你對時神的懷念啊……龍嫋渦流海!”
龍嫋,渦流海?
這個既古怪又繁長的名字,和自己能有什麼關係。
夾在指間縫隙的刀,冷如薄冰,輕若鋼葉,跳躍而飛盈的狹窄光弧,在朧仙暗自思量的同時,擲向前方的那一抹神祇剪影。
黃金蕩漾,剔透琥珀世界就此流動,連接成一個整體的無盡雲紋,扭曲成有著巨大渦流吸扯世間一切的浩瀚海洋,耀浪澎湃,光潮磅礴,似是懷揣著絕對的執念,不將天地萬物皆歸於初始原點,便決不罷休!
雙刀呻吟,戰栗不止的銀光刃鋒,宛若能夠自我思考的纖細龍蛇,它門先天的本能,在壓製著自己的身軀,要其避開眼前的危險,可是執掌它們的主人朧仙,卻非要將它們逼入死地。
大概是一瞬間的錯覺?恍惚間,朧仙竟然以為,自己手中的刀,要背叛自己!
“疑惑也好,忌憚也罷。”未持弓的那隻手緩慢抬起,龍嫋皇箭自然地攤開手掌,虛幻浮華的青銅曲線,以他的掌心為中點,勾勒出色調蒼沉的暗翡翠箭匣,“其實我原本隻是來送東西的。”
凝視著橫擔在龍嫋皇箭手上的青銅箭匣,朧仙有過片刻的晃神,當他收回自己的目光時,才明白自己,是被這頂端如筒敞開,且開口邊緣附著飛揚雲紋雕飾的長方箭匣,給吸引住了:“這是什麼?誰要給我?”
淺白剔透,卻膠著了淺金雲紋的眉,先是不易察覺地一揚,接著在朧仙的發問中,同樣是動作輕微地降下了,龍嫋皇箭攏了攏狹長的眼,朝著一側偏過頭去。
“此名羿藏,乃善射者所遺箭簍,餘不計數殘箭,以對十日重現之奇勢。”龍嫋皇箭傾斜手掌,任由羿藏箭匣,以自身重量,砸陷入暗黃琥珀所成的大地之中,“這是我送給你的東西,目的是為了保住龍嫋渦流海的命!”
大片大片的,足有巴掌大小的火灰,如血紅的楓葉,蕩上蒼穹。
已是名存實亡的半元宗,此刻所有的,也隻不過是一片唯見荒蕪的廢墟罷了。
柑籠的手,緊緊揪住那襟快要徹底陷入金黃琥珀池子裏的潔白衣裳,她皺著暗橘紅色細眉,大概是在忍著手指被拖勒的痛楚。
驀然,原本還在頑強掙紮的衣裳,在柑籠指間泄氣、放鬆,任由這帶著雪白兜帽的少女,抬臂將某個人拉出來。
暗黃黏稠的液態琥珀,在朧仙的發絲尖梢墜落,化成一滴滴晶瑩剔透的淺金露珠,頻繁敲打在朧仙腳下所踩的金黃琥珀池麵。
伸手拄著齊胸高的羿藏,朧仙的手指摩挲著泛起幹澀綠鏽的青銅紋飾,思考著自己的得失。
既然我得了箭匣,那麼我又失去了什麼?
發梢所掛的液態琥珀凝珠漸少,朧仙俯視著腳下快要恢複平靜的金黃池子,透過水麵反射的雪亮折光,依稀看到了自己的某些改變。
柔順輕軟的發絲,依舊是泛著晶瑩的光斑,卻不再是月色般的朦朧。
亮白剔透,宛若熔融得沒有任何棱角的水晶,內蘊在透明發絲之中的淺金雲紋,一時作遊龍夭矯,勾雲升冉氤氳,俯過天地山海,一時卻是潛龍在淵,僅顯繁複鱗甲,不動犄角獠牙。
我的發色,開始朝著龍嫋皇箭的方向轉變了嗎?
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翹起的毛角,朧仙不在意的一笑,他轉頭望著一直拽著自己衣角不放的柑籠,之前撫摸發絲的手指,輕輕碰了碰少女的肩膀。
“我們走吧,柑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