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陌上血染 花開訴歸還(1 / 3)

半幹涸,枯河畔,老舊客棧無名無匾,其內陰沉,有一盞暗鬱油燈火,桌捧那曾名曰天祇的絳玉緋劍,中央的石鍋底下墊鋪著細碎火炭,沸騰起來的底料,是通紅辣椒般灼眼的鮮色,還點綴著幾嘟嚕的麻醬暗色。

從烏咚嘛黑的老舊竹筒裏,拾出一串偶爾有根帶著幾個小蟲眼兒的黑木筷子,月祗先將牙印最多品相最差的兩根留給了自己,再向他身邊的青粿、柑籠、山骨狸,還有熾洪殤發放木筷。

從缺口方碟裏夾了幾片切得近乎透明的暗紅糙肉片,月祗搖頭表示著他對這座摳門老客棧的無奈與不滿,他本來不想說話,隻打算將自己筷子間的這幾片薄肉在火鍋裏涮幾下,再趁著這些糙舊肉片的腥味被底料湯汁的辛辣掩蓋,便將涮得滾熱發燙的它們趕緊地塞入自己的食道之中。

可惜的是,周圍的幾個或是人、或非人的家夥,竟然沒有開腔評論這糟糕環境的,這讓滿肚子牢騷的月祗有些不自在,再也忍不住自己心底的負麵情緒,張開嘴巴吸進一口氣,然後壓下喉結清了清嗓子,準備說話了。

“知道,為什麼要加這麼多的辣椒嗎?驅寒,生熱,除濕氣。”癟著腮幫子,用力地咀嚼了幾下,月祗隻感覺到齒舌之間的幹柴肉絲,以及那塞入牙縫間的殘渣:“可惜的是,這裏幹旱燥熱,除了平添些火氣,不懼這微涼夜色,就沒有什麼了。”

太冷的風,是猛的推開了兩扇破爛門板的粗莽,肩上搭著條整潔毛巾的小二,手腳利索地湊到了月祗手邊,他微弓著腰,賠上了滿臉的笑:“客官吃得還好吧,咱們這破地兒,真的隻能這樣了,還請您多多包涵,老是窮埋怨,大家也不能高興起來。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自門口處,刺棱來的風,讓半伏在桌邊的山骨狸,豎起了滿脖子的汗毛,抖起了姿勢格外不雅的一個寒顫。

熾洪殤不說話,隻是在桌側敲著指頭,仰頭喝著他葫蘆裏的酒;柑籠也是不說話,但她現在專心看著月祗,如何慢條斯理地咽下那口味道不佳的涮肉;青粿更是沒有說話,因為他在警惕突然出現的店小二。

“啊,小二上茶,有故事說說嘛,我要聽聽。”立手以掌緣在桌上一切,被反震出去的異色天祇劍,順著月祗雙指所捏的劍訣指引,緋紅如凋謝之花般璀璨絢爛的光痕,最終嵌入了門沿的邊角處。

沒有被這突如其來的出手嚇到,那應該毫無武功傍身的店小二,倒真是膽大得沒了邊,隻見他那還算清秀的年輕麵容,展露出禮貌又標準的笑臉,滿是活力與熱情的聲音,在客人極少的老舊客棧裏回蕩。

“像客官這樣玩有一手好劍的俠客,小店可是接待了不少,不過真要說起故事來,小的我卻忘不掉那位無臂的落魄大俠——他那樣的人,才算是真大俠哩。”提起長嘴茶壺,在缺口不少的粗糙黑茶碗裏,倒下一串茶葉渣盡起的深褐色水液,看著將滿至豁口的茶水,小二剛想要收回茶壺,滿口火辣的月祗便已經搶手奪過了茶碗,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大俠?他武功很高嗎?不用手就能使劍,那該是劍仙了吧,隻可惜他斷了雙臂,算不上是風流倜儻、絕代風華的大劍仙。”咄的一聲,將磨得稍平的絳紅葫蘆底拍到桌上,熾洪殤瞅到了被這下拍力給激濺起湯汁的火鍋,當下戳起筷子,挑了塊餅片,在火鍋裏麵攪了攪。

“呦,這位客官您一定很喜歡仙俠故事。那位大俠武功高不高,是不是劍仙,小的真的不知道,因為小的知道的,是那位大俠的正氣、浩氣與義氣。”依次給山骨狸、柑籠、青粿和熾洪殤添上茶水,店小二拉下肩頭汗巾,抹去了那些濺到桌麵的湯汁底料,也令在座的幾位見識到了這座老客棧,到底是貧窮到了什麼地步,竟然將汗巾與抹布結合在了一起。

“哈,不過三股虛無之氣,能當飯吃,能打退敵人?”大概是肚子餓了,山骨狸也對火鍋裏的菌菇、腐竹、毛肚之類的感了興趣,他在鍋裏用筷子挑了好長時候,終於是選中了塊黑乎乎的肺片。

“若是任俠者的故事,那就不要講了。因為我知道,真正的俠者,他最珍貴的東西,並不是那堪稱神奇的武功,而是他注重諾言、行舉皆義、輕己死生的精神。可是我現在想聽的,是半元宗的故事。”

月祗抖指傾灑,幾枚別名“青蚨”的翠綠銅錢,圓潤滿盈的身,在開裂縫隙頗多的桌麵上輕快轉了幾圈,有個別的一兩個,陷入了不大不小的桌縫裏。

“這是你該得的,就當是說故事的報酬吧。”勾嘴動了下,月祗盡量張開全部瞳眼,向店小二表現出一個格外友好的笑容。

“半元宗已經亡了。客官,小的我是一介俗人,隻想著吃飽睡好,有幾個小錢花花,不像您一眼看去就不凡,能擔得起天大的膽子,這……”店小二那張年輕的臉龐,沒有任何的故事,隻有他的眼神,透著見識過太多匆忙過客的滄桑。

“你不願意說,也好。有的人想要的,是物質的滿足,而有的人想要的,是幻想的實現。你幫我個好不好啊,把這盆火鍋吃了……你們兩個別吃了,大家和我上路!”

伸著一根手指點了下正是沸騰的火鍋底料,月祗攤開雙手在熾洪殤與山骨狸的肩膀上,同時拍了兩下,他起身一撫自己掛在條凳邊的白衣長擺,如細長藤蔓般精致畫眉的璀璨符籙,透著烈焰般灼眼的絳紅與暗金交雜的色彩,恰在他手指輕滑皎白衣料的瞬間,被莫名的詭秘力量書寫了出來。

盤旋在這荒漠之上的風,依舊還是太過寒冷了,月祗有些不在意地搖了搖頭,臉上露著自嘲的笑,他唐突停下腳步,轉身幫衣著單薄的柑籠攏了攏衣角,讓擁簇在他周圍的青粿等人,感到一陣莫名其妙。

再轉身抬首,雙手攏在腰側,仰望著眼前這片烏蒙微藍的夜穹,月祗搭在衣擺上的手指微動,似是在召喚何物。

“呼啦啦——”旋轉著,打出宛若螢火蟲般縹緲柔和的嗯嚀細鳴,血紅玉質的天祇劍如絳色滿盈之月,但卻有一抹氤氳不開的銀白水液,在其上緩慢地流動蜿蜒,由最初的一抹細紋,徹底地蔓延開來。

“既然度過心火劫,那麼我該走了……另外,剛才是朧仙的溫柔。”月祗不會歎氣,因為他特別喜歡凡人的某個說法——唉聲歎氣會趕走運氣,所以當他把自己的目光,從深邃夜穹轉到柑籠身上時,他的那雙緋邊眼白的精金虹膜,竟似是變幻出了顏色淺淡的微弱暖意。

“等一等!之前,你明明是想要直接去肆靈界,為什麼現在卻還要打聽半元宗遺址的下落?”許是發現了月祗的人格,即將被朧仙給覆蓋掉,山骨狸越說越快,以至於他最後竟然也分辨不出,自己最後急速吐出的那個簡短字詞,到底是哪一個了。

“我能夠看透你們的想法,我也理解你們真正的意圖,所以我願意實現你們所想的,直接前往肆靈界,不斷地修煉、變強。可是朧仙他不是我,他不願意接受別人的操控,他就算有著看透世間一切本質的智慧,也不願讓自己的心,迷失在無謂的計策與謀略之中。”

天祇劍入手,橫在眉眼之間,銀白璀璨的純淨刃身,不再沾染汙穢的孽血,將沉寂下去的月祗踏著風,宛若紙片裁成的白玉京劍仙,焰色變幻的瑰麗符籙,在他的衣袂長擺處氤氳不動。

我不是他——月祗的臉龐對著柑籠,他顫顫輕動的嘴唇,在說著這無聲的四個字,但是他那滿是善意的眼神,最終的歸宿卻是,在青粿的身上。

手拉起皎潔銀白如月的天祇劍,中斷的裂痕依舊,持有人卻不再依舊——剛剛蘇醒過來的朧仙,眨了眨湛青底色的眸眼,有些不敢確信地看向了自己四遭,直到柑籠那外罩著雪白兜帽的綽約輪廓,映入他的瞳孔深處,方才徹底地放鬆下來。

劍依舊,劍者雖不依舊,卻是舊人換新人。

“我回來了。”一聲蕩漾,是再世為人般的滄桑感歎,朧仙他已經不再承托完整的“祗朧”兩字名姓,隻是將自己手中的天祇劍握得更緊,以他現在這個完整卻又不完整的身軀,去做那些他想要做成的事情。

“你找到如何進入半元宗的方法了?”咬齧著自己的拇指尖端,山骨狸低躬脖頸又矮著身子,像極了找不到魚腥的野貓崽子。

“我沒有找到,但是月祗告訴我了。”伸出食指點在鬢側淺黃發絲,作出了某個古怪手勢的朧仙,他的眼神之中,盡是不容他人置疑的自信與桀驁。

“你就這麼相信他?好吧,你們兩個之間的事情,我不敢管,也懶得去管。”將拇指從自己的嘴角處拉出,山骨狸把上麵沾著的涎水在側裳麵擦了擦,在自己耳側擺出雙手,配合他突然咧開的大嘴,做了個無可奈何卻又充滿諷刺意味的鬼臉。

“踏月而歸……這就是,前往半元宗的唯一方法。”抬眼再看夜穹,遍尋廣闊暗色,卻不見得一顆耀星,唯有那圓整如戰鼓膜麵的孤月,在震動這大漠萬裏的風沙——這般浩瀚雄偉的強大力量,讓朧仙不由得心生羨慕。

鬢側的發絲,被編成了帶著無數個小結環的,宛若織繩的黛黑色小辮。

伸出兩根手指撚著這些發絲的四空漠,她的動作說不出是輕柔,還是用力,就似是輕與重的混合,在刻意折磨她自己身上的這一部分。

她在走出雲層投下的不可見陰影,在氤氳雲霧邊緣露出的嶄新陽光,為她刻出了自己專屬的影子。

將歇的雨水內,渾濁的泥濘間。

泛映白光的清麗豔刀,停滯在炎狐雕的胸前。帝薇咩雙手托柄,驟然前傾的身子讓她的視線,與那將刺中敵人的尖銳刀尖平行了一瞬間。

被泥水染出半邊糙黃的花草,它們劇烈抖動的莖與葉,是與帝薇咩身周所顯三魂一樣的,星光淺紫與閃曜灰銀。

被莫名罡煞給削細了中段的山峰,呈現出巔大身小的詭異景象。

癱坐在峰巔那棵老青鬆下的鶴易鳴,他雙手前撐一杆極長的陌刀。細如蠶繭之絲的透明白線,懸掛在刃身短悍的抹黑刀尖。

直若釘針的魚鉤垂在絲線下端,隱在了那些在峰側縹緲變化的雲霧之內。

一步跨出,攀上的高度是多少?

是漠哮崖側的萬仞之高,是漠哮崖下鋒利如刀的斷裂層岩,在四空漠跨步的一瞬間,變成了這個黛發女子,輕抬踝骨就可以越過的高度。

數不清的人影,如層層疊疊的新立碑林,僵直站立在漠哮崖頂。

他們沉默著,他們等待著,直到四空漠跨出的第一隻腳,踩踏在漠哮崖斷裂的邊緣處,他們才發出了一次不似喧鬧的喧鬧。

“你們都是兌澤脈的弟子,過去的你們一直是,現在的你們也是,未來的你們或許並不是,但是我希望以後的你們,會在沒有其他人,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在心底默默地說,自己曾是兌澤脈的弟子。”

看到了離自己最近的葵日鳥,黛發墨裙的她懷抱著一柄有鞘之劍,輪廓銳利的眉描成細長一線。四空漠有些不易察覺地搖了搖自己的頭,她眼底下的那一小塊肌膚在細微跳動,正代表著她此刻微妙的心情。

“宗門,是遇到危機了?”粗啞的聲音,摻雜著喉部不適的糙然咳嗽。

開口詢問的兌澤弟子,是個長相凶獷的青年。強而壯的骨節透著他暗黃的肌膚顯露輪廓,讓那高大可靠的身軀看起來,更像是一個經曆了無數人間風霜的漢子。

“是。”薄如水波的唇抿在一起,四空漠的眼底盡是舍去的哀傷。但是,她攏下的近乎透明的白皙眼皮,卻是用那有著漆黑眼睫毛點綴的兩條細縫,在淡然的笑。

“我願為守護宗門而戰,而死,而生。”看著站在懸崖邊緣的宗主,看著曾被自己誤認是男子的宗主,看著悲傷得幾乎做不出任何動作的宗主,那個曾開口詢問的青年,他的雙手先是緊攥成拳,卻又緩慢鬆開手指,讓完全攤開的手心,接觸了整個世界。

“我不要你,也不要你們,為這個宗門,去戰,去死,去生。因為,這在我眼中,已經沒有必要。兌澤脈沒有必須守護的必要,因為最值得我們在意,應該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