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陌上血染 花開訴歸還(3 / 3)

血腥味足夠的懸浮砂屑,如一堆聚集起來飛翔的牛虻,附著到落下刖踩倒的那些濃紫花瓣上,勾勒出一道明亮顯眼的,在落下刖腳底緩慢延展出來的血色路徑。

朱豔的劍與刃,如被血浸透的空心竹子,真正長得若花一樣纖細繁美的,是自劍柄末端舒展纏繞開來的螺旋狀鐵刺,落下刖秉持著他手中豎直的劍,似是提燭觀賞滿地紫花的風流人,可是他滿頭繚亂紛擾的發絲,卻謝了這一刹的風流繁華。

蒼白為底的發絲,其表摻雜著幾縷被塵埃與鮮血所汙染的灰銀、暗紅,將額角斜戴著的般若鬼麵,緩慢摘落到腰間係帶外側的落下刖,他手裏豎立的朱豔劍刃,不抖亦不顫,沒有絲毫的猶豫,哪怕攔阻在他麵前的兩個人。

——是原本與他同屬於一個陣營的,無發與暝點。

“你要走?像個懦夫一樣,逃離這場戰爭?“僵直生硬的臉,薑黃出油的皮膚,無發並不算是一個長得好看的女子。那麼她能夠折服別人的,自然不是容貌。而是,僅僅站在那裏,就能讓別的男子,向她俯首稱臣的——天下睥睨。

“沒錯,你們兩人,一個不怕死,一個死不了。而斬趾和你們不一樣,能夠挽留住斬趾的那個好友,他已經不在這裏了。“落下刖曾試圖掂起自己手中的纏布劍柄,卻被沉甸甸的重刃給唬得不敢放手。

前踏一步,落下刖的腳跟尚未落地,便有道濃重的影子,撞入他的視線之中,如不可跨越的天塹,橫擋一切的事物。

暝點雙臂自然下垂,挺拔的身軀,看起來像是一塊孤獨的立碑,他的眼呈現出混圓的輪廓,七分凶戾中嵌著三分妖魅,看起來似虎獸亦似山鬼,他緘默不言地微壓下盤,緊緊合在一起的唇,與那有著托手趨勢的雙臂,都在表明他要攔住落下刖的決心。

“好吧。“落下刖把劍一橫,慌張如牛虻的四散赤灰屑,立即撲嗡嗡地從鋪滿地麵的紫花上升起,彙聚到那繞著朱豔劍刃螺旋形扭曲的纖細鐵刺外緣,但是由它們所染紅的那一條血道,卻是已經無法改變。

“斬趾的劍,和你的拳——這兩者,到底是哪個更硬呢?“刹步一錯,橫托朱豔劍刃於臂,落下刖在背後那條由枯萎花枝組成的血道的襯托下,變得妖異猙獰起來,他飛向了天空,卻沒有高高在上,縱然他的劍已在這短暫一瞬劈下。

卻也沒有人知道,他的這一劍劈開的,是自己的生與暝點的死,還是背後那枯萎花路的徹底斷絕?

模樣大改的蒼白峰上,巔大而腰細,位於最高處雲層裏的兩株古鬆,青針赤籽之間蟄伏的刀者與道者,同時仰望高闊蒼穹。

他們的手中,寬長的陌刀剛斷刃尖垂線,挺直的道劍已然錚聲出鞘,隻為那倒懸天際的無盡墨宸之海,以及由此引導而來的殘暴之戰!

月太圓,比之人的眸眼,是更加渾然的美。

有沙散向天穹,夜中無星,唯有皎潔的月光,梭織成了能在視覺上,給予人滑膩觸感的線體,卻仍能讓人忘不掉它,那如新剝菱角般的白嫩。

手搖著浮華的赤麵紙扇,不合時宜的微風,混著荒涼大漠的嚴寒,侵入了熾洪殤稍往外拉的開領。這不肯安分的青年男子,隻抬頭仰望著澄明的滿月,對其他的人與物,則表現出一概不理的狂妄。

“踏月,而歸?“眼中再沒有其他人的存在,橫攤扇麵一揮掃,熾洪殤平白地生出了自己身軀竟已倒懸的幻覺,然而當他的雙眼看得清晰,不再是隻盯著那輪滿月之時,卻發覺——

月在腳下,漠在頂上,有一道雨過天晴時方能顯現的白虹,在指引前行的方向。

但有歸心,哪怕需倒懸踏月;半方混元,亦有那接引之意。

“大師兄?”匆忙喊出的聲音,並沒有太多的鎮定,卻也沒有太多的慌張,青粿略帶困惑地環視四周,卻怎麼也找不到熾洪殤的身影,好像他整個人已經在此人間內蒸發掉了。

“你知道自己為什麼不討別人喜歡的嗎?”山骨狸背著手走到朧仙跟前,這個麵帶無邪笑容的三尺稚童,眼中盡是沉重深邃的濃褐色,一如渺茫大地般穩實敦靜:“你本是不平凡的存在,卻想要去做相對來說,是屬於平凡的事情,所以現在的你才會這麼狼狽。”

“如你所說,若我真的是不平凡的,那麼若是再去做了不平凡的事,那樣的我會不會成為一個,在不平凡的概念中,屬於平凡的不平凡之人呢?我想,若想不同於那些做非凡之事的非凡之人,堅持自己的想法,去做一些能讓自己安逸快來的平凡之事,或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淺銀熒砂,由此塑造的天祇劍,在朧仙手中微微吐顫著長形劍刃,倒也呈現出一根鐵條的平庸與無奈。

“算了,我們別理這家夥。”山骨狸沒好氣地聳聳肩,轉頭找青粿說起了話。

“大師兄不見了。”風吹得青粿身上的帝子服獵獵,銀線繡成的清瘦天螭,夭矯飛騰在底色轉換為深灰的裳麵,對稱的翡翠竹枝葉活了起來,宛若開綻的花瓣般緩慢拂開。

“管他呢,你想出踏月而歸的解法了沒有?”衍生虛無力道的氣息流轉,卻不會讓衣上所繪的螻蛄與蚍蜉,舒展活動開它們僵硬的足肢,山骨狸張開手掌障月,環繞在滿盈四周的風沙,隨著他五指的收攏,而慢慢遮蔽皎潔銀華。

“我們一直找不對解法的緣故,大概是沒有歸去的心意吧。”同樣是伸手障月,青粿接下去的動作,卻是緩慢移動手臂,借此拂開滿天狂亂的風沙。

恍惚間,有莫名的引力,牽引著他的身軀,以至於青粿在這失神的一刹那,抓住了山骨狸的手臂,連帶著他一同消失。

“終於,隻剩下我們兩個了。”走到柑籠身前半步處的朧仙,他歪著頭打量著這個將麵孔隱藏在兜帽之下的女子,伸出自己的手臂讓柑籠抓住腕部,然後像個孩子一樣笑了。

柑籠的眼神,說不清是冷淡還是期待,她伸出纖細的手指,緩慢地搭在了朧仙的腕部,魚抬頭的那一瞬間,正視著對麵那雙湛青眼眸邊角處,暗藏的那一抹與自己同源的真紅。

一劍劃開無缺渾圓,氤氳浩渺的銀霧,和著光耀大澄的明火,在天祇的鋒刃邊緣蔓延開來,朧仙輕微一帶身側的柑籠,待到這頭掩兜帽的少女,有些生硬地依偎在自己懷中,他才露出嘴角自得的笑,以劍尖勾勒出那道直貫皓月的虹。

萎縮的山,體表浮著一層死灰般暗白色的粉屑。

殘缺的墟,如損了半身的焦殼酒壺般毫無用處。

懸空的棧道,如一條被拔了鱗甲的蛇,纏繞在萎縮山體的軀,被簌簌撲落的山灰所蒙蔽,卻仍能看出那由青石階梯所搭建的骨。

熾洪殤單膝點在一麵顯出細小裂痕的棧道石階上,他躬著身子要擔起滿身的重負,卻被身下那發出哢嚓裂聲的龜裂石階,給滯住了行動的趨勢。

“陰陽割曉分半元,穹窿古兮不見蒼。待得重擔身壓欺,敢起瘦靈清倔骨?”立掌於胸前半尺處,似是作勢稱頌,又像是憑此有所依,熾洪殤揮起另一隻手,蕩開自己的下裳衣擺,已經被洶湧赤炎吞噬掉的墨色,如是那蜿蜒起伏著紅蓮業火的煉獄極暗處。

頂著那彙聚在脊椎骨一線上的壓迫重力,熾洪殤不急不緩地挺直了身子,他的視線沿著前方殘缺不堪的青石階梯,與這螺旋形的漫長棧道一起,繞到了山體被掩藏起的另一側。

凝脈者,修經之正奇。息散者,煉五髒六腑。

踏足,瞬點青階,遊蕩在經脈之中的芥子“微”,彙流成一股鬆散虛無的氣。

而這氣則衝蕩在狹窄卻又彎曲綿長的二十經脈絡之中,隨著主人的提息輕身,而驟生出突破一切的力!

不再與青石階梯接觸的腳麵,在虛無的空白中迸發出極致的弧線,熾洪殤的身子在重力的壓迫下終是降落,落足的腳尖墜在一階青石表麵,如猛然砸落的尖錐錘,擊碎了他所落的這一麵石階。

這一階棧道石梯驟裂之刹,熾洪殤再次提息起身發力,籠罩在整座萎縮山體之外的重力,阻礙著他的前進,若想衝破這無形無影的束縛,就必須迸發出更強大的力量,來對抗這看不到的敵人。

可是,若是使出了太多的力量,熾洪殤下墜的那一刻,必然會摧毀掉他所落足的,已經脆弱不堪的青石台梯。

如此反複,便是惡性的循環,無法逃脫的輪回噩夢——若要掙開,唯有登頂一途!

最深的淵,至寒的雨,也沒有青粿所裹的這身黑暗,那般的難受與壓抑。這被逼入窮途中的少年,滿頭青絲的尺寸,是不長不短的恰好,他雙手反持著夜光翡翠模樣的血紋對劍,左腕與右腕相互抵壓著,亦是在相互扶持著。

一時間,竟隻有那帝子服輕微拂動,所牽動起來的衣料摩挲聲,在青粿的耳側,留下了稀碎細密的痕跡。

是拳背骨節相互振擊時,才有的清脆響音,似是代表了天空所在的上方豁然開朗,說是被人開了一個窟窿,倒不如說是被人用拳碾碎了整片蒼穹。

本該是無人能與之匹敵的黑暗,被那不曾閃耀卻確確實實存在於那麵拳背上的極光所擊潰。

被打開的蒼穹之中,不是蔚然青藍的明媚,而是依舊在籠罩著大地的陰鬱夜色,以至於惹得之前那擊潰暗夜、開辟曙光的一拳,劃下了這天地間最為充盈也最為飽和的一個無缺之圓,以那該出現在漩渦深處的強大力量,絞碎了那縈繞滿夜的三萬六千五顆承載世間有情眾生命運的星辰。

那身影,是自太古之初,流傳下來的強大與神秘——他如指壓即折的蒙塵短燭,羸弱將熄的油繩微光,以不可思議的力量照亮了滿室浩明。

蠢蠢欲動的濃褐長衣,透著殺戮至最深處的黑,在微弱風流中搖起的袂與擺,恰如那蒙塵短燭上的一豆微光,本身孱弱卻能照射到天地之間的每一個角落,亦像是這縫繡在長衣背麵的鉗足螻蟻,本是最卑微與弱小的生物,卻能以不可思議的力量,擔起足有自身體重數十倍的重負。

那——是螻皇。

被渺小蟲類所推舉出來的,最為孱弱的帝君。

堪破力之極致,曉得輕重緩急的——山骨狸峋。

劍起了繁華,曾經被劍魁之術斬裂出來的中段斷痕,在朧仙蓄動腕力將天祇劍刺成圓弧形的瞬間,裂成了不能馬上連接在一起的兩枚長鐵片。

可這斷裂的兩片碎劍,卻依舊相連!

嫋嫋不定的精銀霧氣,在斷裂分開的兩片殘劍之間,拉扯出一條黏液般稠密的半透明細繩,由此轉變為繩劍的天祇,晶瑩剔透得宛若上好璞玉的劍尖猛地竄出,紮向了上方無法琢磨的神秘領域。

上與下,豁然開朗——朧仙抓拽著隨霧化細繩而不斷搖晃的劍柄,他轉頭環視四周,卻找不到柑籠的身影,唯有那剛剛開辟出來的天與地,在闡述著光和暗的分明。

而他,恰好正處在這陰陽交彙的那一條中和線上!

“半元?”吐出詫異的兩字,朧仙單臂吊在劍柄中段,身軀處在光暗扭曲的虛無之中,他低頭俯視著身下那廣闊的大地。

無數座被罪孽業火焚燒出幹焦角狀的灰白廢墟,緊密地排列在橫行萬裏的龍脈兩側,宛若一對對受損的雪鱗利爪。

不斷簌落的細灰,正自殘餘些許火紅燃燼的半邊魚鱗瓦上掉落,一如在肅殺秋風中萎縮的花瓣在凋零。

寂滅與焦味,在大地的一分一寸,它們如遊蕩在長夜之中的食腐烏鴉,深埋在死灰中的餘燼,是它們瞪得通紅的眼睛,每一處生機的凋零,都是它們不能放過的美味佳肴。

於是,朧仙仰望蒼穹,看到了那些被絞碎成齏粉的偌大星鬥,看到了那雖失去了星光照耀,卻迎接了破曉曙光的破碎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