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慢移動自己的視線,看著集合在一起的兌澤弟子,在自己的瞳孔中,疊成一片片模糊不清的光影,四空漠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出了自己最想要說出的話,也由此發出了自己最後的請求。
“離開這裏,離開兌澤脈,不要再眷戀著這裏的景與物,為自己活著。隻要你還銘記著這裏的人與物,那麼,縱使兌澤脈不會再存在於此間,也會存在你們的心間。今日的離開,不是對災禍的逃避,而是為了兌澤脈的繼續存在。哪怕不是物質的存在,而是精神的存在。這也是意味著,兌澤脈的不可毀滅。”
有人呐喊,有人瘋狂,有人怨恨,有人沉默,有人反駁,四空漠看著自己麵前的弟子,因方才的那一段話語,而顯現出他們心內最真實的情緒。
沒有人願意就這樣直接放棄自己的宗門。
哪怕它的創建者、它的掌管者,已經不願再守護這片有著兌澤之名的綿延山脈。
對宗門有了一定感情的弟子們,也絕不願意就這樣放棄,這片承載著他們願景與憧憬之心的聖地。
宗主的放棄與舍得,是不願看到因守護宗門,而出現不必要的犧牲。
弟子的守護與執著,是不願看到自己夢想的寄托所在,就這麼倉促地毀滅在拋棄之中。
其實誰都沒有錯,但若是站在彼此的角度來看,他們又都錯了。
“你們可以走,你們也可以留。走的人,是為了宗門的延續,哪怕是在心中。留的人,是為了宗門的存在,哪怕將要見證毀滅。我隻希望你們不要死,因為活下去,比任何的事物,都更加的有意義。”
四空漠抬手攤掌,想要命令自己身前騷動的弟子們安靜下來,卻沒有成功。
——因為她在宗門之中,從來都不是一個有著威勢的人,所以她根本就沒有讓弟子們,一瞬間就選擇服從的恐怖壓迫感。
“我不走。”
“我走,如果你不強行留住我的話。”
決意留下的,是那個一直開口發聲的青年弟子,四空漠依稀記得他的名字,似是叫做蠻策。
而想要的那個聲音,其源頭卻是——四空漠想要守護的葵日鳥。
隻覺得有一股莫名的悲痛,化作了顎住自己脖子的窒息感。
四空漠趕走弟子,隻是為了避免無謂的犧牲。因為她想要的,不是兌澤脈的一直都在。而是,葵日鳥、月祗朧這些,她想要守護之人的存活。
可是,她想要趕走的人,堅決地要求留下,要追隨在她身旁,與宗門同生共死。
而她想要守護住的人,卻是要離開她的身邊,隻願換得獨自一人的前行。
“我不攔你們,也不阻止什麼。想要留下的人,追隨蠻策,前往蜉蝣山。那裏有楓颯葡的坐鎮,所以現在的蜉蝣山,還算安全。想要離開的人,跟著葵日鳥,希望你們能夠將兌澤的薪火,真正地延續下去。”
半口未完的吐息,在話語行間吞吞泱泱。四空漠後退半步,寬大的深色衣袍,隨著她脊椎的向後傾覆,而在下墜的過程中,鋪成了宛若蝴蝶翅翼般的四片葉。
黑色的影,深色的袍,墨色的袂,全都在四空漠沒入崖底海水的那一刻,溶化在了未濺與飛濺起來的青藍水液之中,如一頭蟄伏在深海陰影中的黑龍輪廓,隻能看到模糊不清的形,卻觸碰不到實實在在的體。
蜉蝣山上,竹林層翠盡染。
臨海之畔的淺紫花海,皆是蕊瓣與莖葉在相依搖曳的模樣。
獨立在一處浮突小丘上的五瓣橘花樹,自它枝頭凋零的無數淡黃小花,在徐緩的氣流中,如鼓動起來的風車般旋轉著飄落。細碎緊致的花瓣碎片,在光線的直射下,於自己柔弱的纖維表麵,折映出溫和的白。
衣袂如箬竹暗沉墨翠,散亂的服裳下擺,推搡開與它相互接觸的入泥落花。楓颯葡的掌根稍微按壓著劍柄,為了吸汗防滑而纏繞上去的細穗青繩,其上顏色如露水欲滴。
清澈卻看不到底的海水中,一縷濕漉滑膩的墨線,若黑魚般笨拙地搖晃著身軀,在液體裏蔓延出那痕蜿蜒千裏的詭異形體。
走到臨海的暗紅礁石上方的楓颯葡,他微躬下身,朝著海水之中,這縷將溶的極長墨線,伸出了自己的一隻手。
“你回來了啊。”一聲道盡世間滄桑,是等待了多少時光的靜默淡然?
伸出的手,朝著不平不定的海水表麵,逐漸地靠近。楓颯葡的臉上,有著些許期待。他滿頭苔青色的長發,已經被一抹布帶,紮成了在脖頸後收束為一別發尾的模樣,更加地適合他拔劍出手了。
可是,現在的他想的卻不像是,要去進行一場淋漓酣暢的大戰。而是要在戰爭之前,與自己所珍稀的人,做一次短暫卻鄭重的告別。
“嘩啦——”水麵如明鏡乍破,飛散射出的碎片,是帶有鹹腥味的浪花。
濕漉漉的纖長發絲,在耳邊彎曲成一縷一縷,宛若墨黑色的海藻在風中飄浮,四空漠張開掌心,試探著向前伸展,終是握住了楓颯葡要拉她起來的那隻手。
“你講話的時間,實在是太短了,一點也不振奮人心。”收臂猛然一拉,楓颯葡將全身無力的四空漠抱入了自己懷中。
“我想說的已經說完了,這就足夠了。振奮人心……我又不需要他們為宗門拚命,何必讓他們抱有不現實的幻想,讓那一腔一腔的熱血,白白灑在這片不該染血的土地上。”
將後頸靠在楓颯葡環起的臂彎上,飽滿碩大的水珠,自四空漠眨動的眼睫上掉落,一直劃到她微開的寬口領襟裏。
“該開始了吧。”抬高了頭,刻意地不去看自己懷中的四空漠,眉峰暗聚浩蕩銳意的楓颯葡,他的眼中盡是仰望蒼穹,才能映入瞳孔深處的雲色蒼茫。
“是啊,必須開始了。我該通知帝薇咩,讓她促成墨宸海的降臨了。”修長纖細的無名指,按捺在略短的拇指表麵,四空漠眼中的肅穆,如流星一逝而過。
隨即,是無名指的滑落,以及拇指突出時的,一聲骨骼輕響。
——徹天地!
一骼骨節輕響,在天地之間回蕩,倏然睜開閉合雙目的帝薇咩,她猛地抬手遞刀向前,作出一記足以彌補她刹那猶豫的刺戳佯攻。
如單足獨立之鶴,撐開雙臂猛然後撤,仿佛是被一股莫名引力吸走的炎狐雕,他有些驚疑地摸了摸自己胸口處,那一片溢出汨汨鮮血的細長刀傷,晶瑩中帶著一抹亮麗金色的血珠子,在他的指尖極有活力地晃動著,展現著離開主人身體之後,所不該擁有的詭異活力。
“恐怕,已經不能和你繼續戰鬥了呢,始朱君。”單手立刀於胸前,帝薇咩小心翼翼地拖遝著自己的腳步,如伺機放箭的獵手,謹慎的麵容之下,是一顆對將到手獵物,表現出急不可耐的心。
外顯三魂所化飛器,如處刑台上的斷頭鍘猛落,倏然插入了炎狐雕的雙肩與脊背,按手於滿地泥濘的帝薇咩,橫斜著身軀碎步衝出,單持的豔刀若一抹搖曳於影中的流光,不靜的刀鋒東去西來,走著詭異的之字形劈砍路線。
“脅迫,威勢,殺戮,都是不屬於戰鬥的另外三種事物,所以我才說,我們之間的戰鬥該結束了。”帝薇咩掄刀乍起,劃開一個既定的小圓,循環不止的轉腕旋刀,在炎狐雕的身上斬切出細長如雨絲的單薄傷口,更是有一片片破碎如蝴蝶翅翼的衣料,混合被豔刀刮下來的半透明單薄肉片,在淩亂的風流裏訴說彷徨。
如魔神,若帝辰,仿是天譴刑者,指尖深陷於軟塌的泥濘裏,於那不可思議的柔軟中,生出匪夷所思的反震力,此時的帝薇咩,宛若頹廢橫倒在地上的圓木倏然直立,那柄似直還彎的豔刀,化作了被她一手所執的鬼首額角,以下刺上地插捅進了炎狐雕的小腹。
旋轉,跳躍,切碎肚腹之中的五髒六腑,帝薇咩豎耳聆聽著炎狐雕喉嚨處的嗬嗬聲,當她冷漠地抬起頭,凜麗如寒冬冰棱的黛眉,在她的敵人眼中不斷地放大、清晰,帶著恐懼的力量加成,強勢地展示著強者對弱者生命的掌控。
一綻刀尖,在剖開炎狐雕喉部軟骨之時,宛若小荷才露尖尖角,妖豔如金邊桃花的血液,滴滴答答地流淌在衣襟邊緣。
略有彎曲的刀身,插陷在炎狐雕的體內,而代表著刀身這道弧度的兩個端點的刀柄與刀尖,則將炎狐雕那能浮現出一層暗金的赤血,染在帝薇咩的雙手之上。
意識在逐漸地模糊,炎狐雕處在一種懵懂無知的狀態之中,如同剛剛啄破蛋殼的雛鳥,將要發出那聲源自靈魂與血脈深處的,對祖先最真摯的呼喚。
混入羽翼耳型狐妖體內的太凰血脈在沸騰,剔除斑駁的雜質,提取最暴虐的力量,炎狐雕身軀裏的那些未被破壞與已經破壞的血脈管道,被勇往直前的赤金血液,給衝湧得扭曲起來,呈現出即將爆炸破碎的膨脹體型。
搭手前推加壓,帝薇咩前赴的身子,幾乎要緊貼在泥濘濕地之上,被她所影響到的刀柄向上傳遞腕力,導致那痕在炎狐雕肚腹之內,收斂緊繃起來的刀身倏然一顫,隨即激發了隻該屬於鬼神的殘虐奧義。
——寒霜·剖龍膽!
挑破那層阻擋在炎狐雕身體中線的血肉,剮開森然胸骨包圍的刀背,輕緩溫柔地落在了帝薇咩的肩頭,一如葉落歸根家。
身如鬼魅,掠似浮火,肩疊刀背的帝薇咩衝天而起,下墜的雙腳尖端,連環點壓在炎狐雕身上所中的三魂飛器柄部,八方硬武劍、三尺窄身劍和環柄雙旋刃,先後有序地落入她不握豔刀的另一隻手裏。
半空轉身起手,飛揚如絢爛錦鯉尾的紫色袂裳,隨著帝薇咩那一手並握的三魂飛器,顯現出獨屬於鋼鐵的金屬光澤——兩片短小刀身的環柄旋刃套在拇指之上,並排而列的八方硬武劍與窄身三尺劍相合,三器四刃一同掠劃,朝著炎狐雕的背部招呼而去。
斬劈之下,掀起的血肉模糊,是三器四刃劃出的爪紋狀劍傷,帝薇咩降落在炎狐雕背後,收臂鎖住他的咽喉,染血的豔刀泛著晶瑩赤光,縈繞其上的那股飄忽不定的感覺,正如炎狐雕此時,已經徹底迷茫與模糊的自我意識。
潛藏在深處的本能,是雛鳥對血脈相連的先祖,進行彌散出濃烈奶香的呼喚,然而炎狐雕殘存的意誌,卻是在阻止自己——發出令墨宸海降臨此世的尖啼。
“矛盾嗎?”反轉手腕,將外橫出去的豔刀尖刃,剔入炎狐雕的骨髓之中,帝薇咩的臉上模糊著猙獰血跡,可她的瞳眼深處,卻釋放著對殺戮極度憧憬的光與熱。
沒有任何的武器,不是肮髒的。同時,也沒有任何的戰爭,不是慘烈的。
受到破骨的刺激,而發出的尖銳啼叫,如刮鏽的銼刀般,摩擦著脆弱的耳膜,帝薇咩的手臂卡著炎狐雕的咽喉,卻無法將他唇齒間泄出的聲音降低一點點。
隆隆踏踏的雷動之聲,是神之軒轅翻轉時的噪音,粗壯如獄中囚鏈的光霆,扭曲出活若巨蟒的癲狂,嘈雜、寂滅、紛擾、孤獨,由那一大片倒立的墨玉建築群,所挾帶而來的壓抑感,是敲打在心髒上部的鼓錘,由此碰撞出來的低悶,實乃血與肉在未來的昭示!
最先朝著大地降下的尖峭屋頂,宛若鷹隼抓向獵物的蒼勁瘦爪,倒懸在上的鋪砌青磚地麵,是墨宸海張振開來的巨大羽翼,是不隻有那麼一對的龐大羽翼群。
“刺啦——”緊俏得有些悅耳的聲音,似是絲綢被女子指尖劃裂開來的聲響,不知在何時轉身,外撐開左右兩手一刀三器的帝薇咩,她濺了半身衣袍的,汙濁卻又璀璨的赤金之血。
有扁橢的球狀物,在她的腳後跟,咕嚕嚕地滾動了一小段距離,灑出足以澆灌四周紫銀花葉的熱血,而帝薇咩身後,那屬於炎狐雕的軀體立而不倒,卻似是已經丟了他的顱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