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最適合自己的東西,既不徹底忘卻,也不強行把握,不放得太開亦不執著太過,隻是將其自然地融入自己的血脈之中,浸入自己的形骸深處,使其成為與自己協調的一部分,保持心靈的平和澄澈,達到意識上的清淨,這才是回歸生命起源的,近似於完美藝術創作的超脫境界。
是浮光掠起,一刃劍,裳衣人,濃密眼睫毛變為皇朱之色的狹長眼型內,左右各有枚渾圓的緋邊金眸在微動。眼神似氣若焰恰飛霆,手按柄下壓,僅餘朱豔輪廓的修長天祇劍,褪去了所有多餘的顏料,變成了固態凝結琥珀的半透明金黃,澄澈如鬆樹林間微弱陽光的美好劍身,斬斷了言燼·首前來應戰的萬千發絲!
這劍,它不懼那能夠通過燒灼而修複敵人體表輕傷的飛逝炎舌,亦不怕那能夠排斥一切而填充敵人嚴重內傷將之痊愈的璀璨金光,因為它本身就繼承了不死神性的最初起源,它本身就是那排斥性最強的、可以破滅一切虛實之物的元始光明。
敗了,言燼·首敗得沒有絲毫的煙火氣,因為他僅是看到眼前的那縷浮光飛劍一掠,便陷入了暫時忘卻自我的恍惚之中,由此他也知曉了:自己這具拘炎影幻的人類身軀,已是完了。
星星點點的,不是將要熄滅的飛炎流燼,而是潰於風中的細微朱砂,月祗提著模樣大改的天祇劍,人如赤色的羽鬆般挺拔,他的發絲搖擺如金黃色澤的雲靄,卻在發絲間隙內透出了月華的皎潔,他不再是那個前半生都有著完整名字的朧仙,他是沒有朧字的月祗。
“朧仙他需要度過心火劫,所以我強行壓垮了他的意誌,自己出來了。”聳肩抬臂平攤開雙手,如血似琥亦流光的異色天祇,夾在月祗的兩根手指之間,他臉上顯露的表情很是無辜,可是他的眼神卻是充滿挑釁的不屈桀驁。
心火一說,出自人類藥學的五行髒腑之論,其指內心的激動或忿怒等情緒,亦指人體內熱之症,因有心在地為火之說而得名,上炎、下移、迫血妄行,此亦為修真成仙所曆九九天劫之一,歸十大境中息散所屬,是嗔怒劫、不憤劫,是興戰劫、爭鏖劫,是少年心氣高盛,不服天地管教,顯露胸之銳氣、心之戾氣,由此所得劫難。
息散者,歸天之清淨,聚地之明靈,氣遊行在髒腑之間,超五行,脫六欲。
“隻要祗朧……你是稱呼他為朧仙,是吧?總之,操縱這具身軀的意識,到底屬於誰,其實我所屬的亙古蟲荒並不在意,隻要站在我們這一方陣營,能與我們一齊對抗不死太凰,以及其他的敵人,這樣就可以了。”
隨著飛速運轉的思考路線,山骨狸不斷修改著自己將說未說的拓詞,他的臉龐潔皙無瑕,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來表現他自己該有的立場,與每個人都應該表現出來的,對某個人的偏見——又或者說是,第一印象。
“那山骨狸,你的真正想法是什麼?亙古蟲荒可以不在意,我來接管這具身軀,那你就會真的不介意嗎?你還記得螻皇對二代腐古·天祇的承諾嗎?”
如此反問,是一連串的拷心試煉,卻不是充滿針對性的詰問,月祗他不是朧仙,所以他對“祗朧”之名並不特別在意,他在意的是別人是否會因為“朧”字,而認不清自己的身份。
而且,月祗和朧仙一樣,他們兩個人,都對亙古蟲荒,又或者是不死太凰,這繁衍出他們存在的兩個種族陣營,沒有任何來自於血脈與記憶的歸屬感。
“原來你都知道。”淡然,盡在眉眼間,山骨狸有些不適應地抓了下自己鬢邊炸散的深褐發絲,近似於渾圓的眼型輪廓,是隻有稚童才會表現出來的和潤輕柔。
“但是朧仙不知道,他一生下來,就被螻皇與劍魁凍結了生命,失去了八千多年的意識。可惜,我的屬於不死太凰的那一部分,軀體的承載對我來說並不重要,隻要我的魂魄存在,那麼我就有清醒的意識。”
別起那一撇嘴角,月祗不小心在眼角處泄露出來的,是自己對同源伴生的朧仙,不該有的嘲諷與悲憫,他討厭朧仙的弱小與天真,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有那種必須守護好朧仙生命的責任感。
“那你的想法是什麼呢。若我是向天祇做出了承諾的螻皇,哪怕朧仙與亙古蟲荒是敵對的,這具軀體的主導者,也絕對不會是你。”總是站在螻皇角度思考,但實際行動起來,卻又總是跳出螻皇該受限製的山骨狸,他是否真的就是那個名字僅比他多出一個“峋”字的螻皇?
“無論如何,這具軀體的主導者,都隻會是朧仙。因為,他渺小若芥、脆弱不堪,所以,與他有著相同根源的我,要去守護他、幫助他。畢竟,朧仙需要這具身軀來承載自己的意誌,而我卻不需要。”
握起雙拳,之前被夾在兩指之間的異變天祇劍,複歸於月祗的掌心之內,他的眉眼無情亦無惑,有的隻是勇於擔當自己責任的人,才會表露出來的堅硬果決,宛若銀灰岩壁般不可磨損的冰冷輪廓。
“原來,你也有著,和我一樣的身份。原來,我們都是朧仙的保護者。”緩慢歎了口氣,又像是終於舒展開了自己之前一直懸掛著的心,山骨狸的眉角有些輕鬆愜意,也有對同等身份的存在,應該表現出來的認可與慎重。
“朧仙活著,那月祗便會一直存在。若是月祗消亡,那朧仙隻會獲得更強的力量——那是一份來自不滅魂魄的饋贈。”肯定,堅決,有著近乎是殉道的執著,月祗抬起的瞳與眼,是如新生陽光般的晨曦清澈,是沉浮在淺褐茶湯裏的不屑搖擺,是液體凝結為固態琥珀的晶瑩剔透。
“一者注定生存,一者注定犧牲嗎?”細如蚊音,卻是無比沉重的感歎,青粿的性格很溫柔,所以他不願意大聲說出,自己對別人的悲憫,哪怕他的心已經被悲傷的潮汐,給拍打得起起落落,將化作一塊注定無法堅硬起來的脆弱磐石。
“我不是朧仙,我的名字叫做月祗。”不需要施舍,無論是物質上的,還是精神上的,別人感歎的是自己的經曆也好,是自己的存在也罷,月祗隻想在自己有限而短暫的“生命”裏,去做一些自己當時不會後悔的事,去認識一些讓他感到好奇的人。
“我知道。初次相遇,很是……我的名字叫做帝青粿。”尊重每一個與自己相遇、又或者是重逢的人,無論是熟悉的還是陌生的,其實全部都沒有差別,所以青粿再次對著“祗朧”行禮,並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這一切恍若初見,也確實是一次初見;這經曆好似故人相遇,也的確是故人歸來。
拉扯著白駒的打結韁繩,柑籠格外費力地翻上了馬背,她跨坐在那裏,握住了馬韁的手在用指尖輕輕扣著裳擺,她眼底下的肌膚有著細微的跳動,大概是內蘊心中的情緒已經按捺不住了吧。
“我們兩個,應該是可以交流的吧。”合攏食中二指,戳了戳鬢邊黃發,月祗臉上帶著的笑容,介於自然與不自然之間。
歪著頭,仔細打量著月祗,正對著光的柑籠,她的眼瞳輪廓是泛動著晶瑩白環的清萌,混合了呆滯情緒的朦朧感,兜在她水潤的虹膜表麵,讓人不敢去接觸,更不敢去偷偷地看那一眼,能夠令任何生物都感動得覺到窒息的淒美與驚豔。
最初的開始,是鳴語啾啾,並不尖銳暴戾,是溫潤季節花開之時的細碎鳥聲,柑籠張開的嘴,微呈橢圓輪廓,像是歌姬放聲清唱之前的提嗓換氣,她發出聲音的器官,不是呼吸的肺,不是振動的喉,不是共鳴的腔,不是吐字的口,而是不屬於人類的,鳥類的聲帶、鳴管和氣囊。
驀然合眼聆聽,在空氣中繞轉的音鳴,是最尖銳的突破鑽頭,深入到月祗的耳膜底下,這手提異色天祇的少年笑了,他將自己臉上原本就有的笑容,變得更加的真實與燦爛。
“是的啊,我們是同類,縱使不是你喜歡的那個他,這具潛藏著他的意誌的身軀,也會讓你感受到那股莫名的依賴情感吧——那無法割舍的熟悉。”也許是羨慕,又或者是感動,月祗的眼上似是抹著一層淺淡的透明水光,那是種看淡了人間煙火的很清澈,古老得不似是一個輕快少年該有的,卻像極了那些行走千年的仙俠者,已品悟到的沉澱在碗中茶湯裏的滄桑苦澀。
“這種對話,不覺得很尷尬嗎?一個說的話不像是個人,一個根本說不出人話——”勾起小指頭,用力地在耳道裏曲曲摳摳,熾洪殤很是不耐,他掄起另一隻手的酒葫蘆,直接摔打在月祗的胸前。
沒塞好的葫蘆口,被運作其內的摔力衝擊出大灘透明酒液,濕了月祗衣襟之前的一片暗白,但是被灑了一身酒水的月祗,卻還是掛著滿臉的不會輕易改變的笑容,輕緩地動了動自己的嘴唇。
“葫蘆沒壞,隻是灑了點酒,倒是很結實啊——又或者是熾洪殤你,沒有用太多的力氣?”月祗的關注點很奇怪,他最先去問的東西,居然是那個無關緊要的酒葫蘆。
“其實我是不喜歡你這個人的,不是因為朧仙的原因,而是你本身的那個原因,那個被隱藏得很深很深的原因,那個你與我現在都心知肚明的原因。”緊接著上一段的這些話,才算是針對熾洪殤本人,有時候真的是搞不懂他的這種說話方式,算不算是比較另類的一種輕蔑?
抓住絳紅葫蘆的手指微微用力,發出讓人牙酸的細銳摩挲聲,熾洪殤已然前跨半步,後收的槍行拳勢將崩未出,但他最終還是放棄了。
轉身而避時,他在想:為了一時之氣,妄行心火之意,那能有什麼樣的實在意義呢?
風起衣袂蕭蕭,每一個存在的個體,在某個時刻所做出的抉擇,才是矛盾的起源與始終,而個體的情緒,其實對矛盾的產生與消解,並沒有太大的影響。
“接下來,按照朧仙的想法,是去半元宗遺址吧?然後,見到了那些他不願意看到,卻注定要察覺到的事情,就會不顧一切地返回兌澤脈,再退居於帝魁國?直到最後的最後,在此界人間,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便像條喪家之犬那般,滾到肆靈界的轄地?”
曾經的天祇劍,是金脊紋銀身的璀璨與無瑕,現在的這一把異色變刃,是浮光血玉質的絢爛與腥紅,月祗張開手掌想要遮住眼前流光,又好像是要合攏手指抓住什麼東西。
“你很聰明,遠比我大多數的敵人,要聰明的多。”抱臂甩了下頭,山骨狸突然發現,就算月祗是站在自己這一邊,也會是個很麻煩的家夥。
因為,比起被動得隻會天真懵懂地憧憬一些幻夢的朧仙,敢於和任何強大或弱小的存在進行談判的月祗,他實在是太有主見了——就像是一件有了自己意識的強大武器。
“是的嘛,也對,畢竟我是一個有著清醒意識,度過了八千多年的無聊時光的老怪物吧。”眼底的自嘲,被局限在緋邊眼白與濯金虹膜之間,月祗感到了一絲疲憊,那是由漫長時光所積累沉澱下來的“漕酒渣”碎片。
縱掩袖下群群螢火蟲鳴,靈柩燈影,誰寄青鯽鈴。
橘火青燈,花海澆茶,鐵質銅鈴麵上鏤刻的青鯽魚,帶了青銅材質的翠綠顏色。
這是他透過朧仙的記憶所看到的東西,隻是他一直搞不清楚,這是自己降生時在娘親束帶發尾處看到的小飾品,還是自己被父親保護時看到的胸前那一抹祈願物,又或者是朧仙沉陷在蜉蝣山夜景時,看到的屬於某個誰的東西?
那溫潤柔和的清麗燈光,那橘色溫暖的明媚色調,到底是是屬於誰的青燈,讓他一輩子都忘不掉……忘不掉他與朧仙一同度過的童年時光,忘不掉他曾靜默地站在朧仙背後,看著這個與自己來自共同根源的伴生子,喜歡上那個如這青燈橘火般罕見的小姑娘——柑籠。
到底是誰呢,才會擁有那顆璀璨如星的青鯽鈴?他該是個風華絕代的青年男子,她該是個靜謐如靈的祟魅女子,它該是個毛絨溫柔的厚身毛獸,祂該是個不事攻伐的隱退神祇。
那個他,那個她,那個它,那個祂,既然不是在蜉蝣山,那便不是在此界人間,絕對不會在殘酷血腥的墨宸海,那麼或許就在滿是幻美的肆靈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