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還有別的方法,去刺激三代腐古,讓他覺醒自己的力量——隻是沒有這麼具有血腥味道罷了。
那麼,自己是真的覺得,這樣的犧牲不值得——還是,那深藏在自己內心的求生欲,在作怪呢?
半睡半醒,不似自在人——可是,惡人蛄體內那些將要溢出的滿盈力量,卻似乎是害怕突破斷空的極限,繼而引來天地劫難的反噬一般,緩慢地退了下去。
“他居然就這麼死了?”感受到夾住自己手中赦血華章的那兩根手指,倏然鬆開了一絲空隙,連忙收回玫瑰紅色劍刃的落下刖,猛然轉身顧首看向惡人蛄。
烏沉沉的雲層不再具有那種令城池垮塌的壓迫感,因為已有一抹絢爛亮麗的暗金琥珀狀的曦光,劃開了半邊天穹的蒼白曙色,在這嶄新而潔淨的黎明之中,被麵上所覆邪鳥所點燃的惡人蛄,他如幽玄的漩洞,被摧殘了無數黑暗的刺耀烈焰,鍍上了那層可以是肉身在光輝之中逐漸消殆的烏金顏色。
“他本來確實有能力反抗,可是那樣的話,就有突破斷空極限的可能,引來天地劫難對整個兌澤脈的吞噬——何況,這是吾犧牲了自己大部分魂魄力量,所祝祭的邪鳥覆炎之火,哪有那麼容易就逃過的。”
眼角餘光撇見了那一抹不該出現的紫色衣袂,寄宿在炎狐雕身軀之內,力量變得格外微弱的始朱魂魄知道,這場將攪動整個兌澤脈的戰爭,僅僅隻是個開始:“汝留在這裏。”
還沒來得及說出回應的話語,捧著新鑄的赦血華章之劍的落下刖,唯有愣神地看著已經不存炎狐雕身影的那個空處,嘴角有些僵硬地勾動了起來。
“又要去奔赴戰鬥了嗎?身為不死太凰的魂魄,你可真是忙碌呢,始朱君。”
暝雨霏霏,無法被悲愴陰天撲散熄滅的燃燒紅羽,就生長在炎狐雕寬鬆得露出精致鎖骨的朱服領口處,血絨長翎在風中搖曳晃動著,如同鬼穀深沉一叢灼眼緋然的濕瓣紅花,側漏出濃厚敦沱的紅茶濕味。
橘紅眼瞳變成了黑夜提行的兩隻牡丹燈籠,在厄雲烏遮的暗天下,流映出絳綢錦繡般的絲滑光感,炎狐雕眼神惡毒地緊盯帝薇咩舉傘擋雨的紫袂衣影,略顯陰柔的紙白麵孔,咧開一道不懷好意的狹長黑縫,隱約可以窺見裏麵有無數細小利齒,用黃白釉質的牙尖剔刮著腥紅舌麵。
“黑天魅雨,始朱君追我至此,不知是何用意?”雨空中張牙舞爪的藍金霆光閃耀,點亮了帝薇咩藏在紙傘陰影下的溫和臉龐,天際轟鳴滾轉的雷之帝神在怒襲叱喝,混著紫袂衣女嚅軟怯弱的音色,實在是讓人分辨不出,何為天鳴,何為人聲。
“稱呼吾為始朱君,看來帝薇衣女是認為,吾應是一隻異世鳥獸的精魄所化了?”豐滿指肚輕壓著鼻尖,炎狐雕竭力偽裝出一張羞澀靦腆的笑臉麵具,不會在雨中熄滅散落的火熱赤眸,固執地縮小成紅豆形狀,顯現出漆黑如夜的妖怪鞏膜。
“始朱君說笑了,薇咩隻是偶爾聽到落下刖對你的稱呼,便隨口學來罷了。”淺紫紋章的油紙傘底下,帝薇咩低下頭微垂著紫黑睫毛,係住發絲的箍形綢帶,在濕潤風氣中起伏著紫銀碎花鏤綴的雕紋流蘇:“況且,始朱君現在已經換上了領口處帶有血紅長領的赤服,這個字號也很搭配啊。”
真是愚蠢的女人,難道她就沒有動過腦子,懷疑我確實是一隻異世鳥獸的惡魂所化嗎。
垂首細瞧著胸前赤服朱布上,橘炎繡線刺繪出的異世邪鳥,在齧噬漫天的星火,炎狐雕忍不住想要放聲大笑,譏諷對麵那個紫衣女子的無知善良。
他,這縷人為製造出來的怨魂,早就已經是瘋瘋癲癲得隻知道嗜殺好戰的妖物了。
“帝薇衣女,是兌澤八脈峰的七長之一,相必對武學切磋之事,是格外的熟悉吧。”雙手抱拳行禮至眉前,炎狐雕幾乎克製不住自己體內渴望戰鬥的狂血:“在下學藝生疏,還請帝薇衣女手下留情。”
最後兩字咬音極重,橘紅烈炎在朱服男子消失瞬間衝天而起,如同一袋外翻的炙紅胃囊,憑借極致高溫,將那些與它爭鋒作對的陰雨,給徹底地吞噬蒸殆。
染著橘炎趾刃的右手探出,化作焦煉鬼魅飄至帝薇咩身後,腋下舒展開一對血膜狹翅的炎狐雕,此刻顯現出猙獰可怖的惡笑。
他真的很期待,眼前這個紙傘配紫衣的女子,當她察覺到自己的到來,而驀然回首之時,那對明墨美眸會流露出怎樣驚恐失措的眼神。又或者,他尚未再次看到那張清靈絕美的少女容顏,就已經把她殺死,讓這一切提前結束了吧。
風起了,這蕩漾在陰沉天空之下的微弱氣流,鼓動著青年男子額前,那如火般瑰紅絢爛的一片赤發,似是將凋零卻又未落下的楓葉,顫顫巍巍地掛在樹枝上,不斷地搖晃狂曳。
絳紅色的酒葫蘆,凹凸起來的兩個肚腹,渾圓無暇,外表清亮,熾洪殤用手指掐在係有黑色結繩的酒葫蘆中段,輕微搖晃著其中的半數甘醇酒液,被酒香衝熏得有些濕漉漉的雙瞳,無悲無喜,深紅透黑。
他還是在想,幾天前的自己,拒絕月祗朧邀請自己一同上路,去半元宗遺址尋找某些“東西”的時候,那個他並不知道真實姓名的帝魁國年輕將領,所說的那些話。
“為什麼不走呢?”那是一個麵容稍顯陰柔的少年,他的發絲光灼不烈,是暖色調中最為溫和的淺緋,但是他卻肩扛著一杆足有丈餘的長柄絳刃,以那剛猛無儔的兵器,與自己身上那不帶絲毫殺氣的古怪笑容,調和出一種總是處在動態平衡的詭異矛盾感。
“我隻是現在不想走,或許過幾天,就不在這裏了。”這是熾洪殤當時的回答,而現在的他,也確實不在帝魁都城之內了。
他雖然出發的時間,比月祗朧他們要晚上幾天,可是他趕路的速度,卻讓他趕超在月祗朧的前麵——不眠不休的行進,足以讓現在的他,留在月祗朧將行的這段前路上,慵懶又愜意地休息了。
黑天,孤峭,斷崖,寬袍緋邊的青年人,還有他手中那壺搖晃得將要濺出透明酒液的絳紅色酒葫蘆。
“你這家夥,怎麼可能在這裏,不是說好了不來的嘛。”
在耳邊豎起手掌作出擴聽形狀的熾洪殤,雙眼隻是專注地盯著他另一隻手中不斷搖晃的酒葫蘆,但是當他聽到了斷崖下的祗朧,發出那對他來說如同夏日纏聲一般聒噪的問話時,那被酒液浸潤得有些微紅的嘴唇翹了起來,呈現出一抹略為飽和的鋒芒弧度。
“我記得當時,隻是說了‘現在不想跟你們一起走’罷了,言下之意就是我可以晚你們幾天再出發嘍。”
背對著斷崖下那幾個微渺如粟的,象征著祗朧等人的小點,熾洪殤提著酒葫蘆,將其中甘醇的烈酒入喉,磨蹭著細碎的小步子,倒行著走到了斷崖邊緣。
高抬絳紅葫蘆,剔透酒液下流,腦袋後仰,脊椎傾覆,倒入斷崖之下的熾洪殤,他身上的深黑寬袍邊緣處的緋邊,被下墜時衝流起來的風,給鼓動得如同煌煌天曜,讓他的這一次墜落,宛若——陰沉黑天,雲破日出!
降落地麵的那一刹那,勾腳輕踏,熾洪殤宛若踉蹌那般晃了下身子,然後用打開的絳紅酒葫蘆,抹了一下自己酒漬未幹的嘴唇。
“你們終於到了,走得真是緩慢啊。”
伸手蓋住自己的鼻子,不讓它去忍受自熾洪殤身上傳來的酒臭味,祗朧用另一隻手撥弄掉彌散在空氣之中的濃重酒味,顰起的淺黃細眉,激動得似是快要豎立起來:“你怎麼會趕在我們前麵。”
後傾腰身的熾洪殤,隻是專注地將自己的酒葫蘆塞入嘴裏,大口大口地灌著辛辣酒液,他除去挑了挑自己的眉毛,就再也沒有對祗朧表示出任何的反應了。
“這小子肯定是不眠不休地趕路,看他雙眼周圍的黑圈就知道了。”雙手抓扯著鬢側翹起的濃褐色蓬鬆發絲,山骨狸咧嘴露出滿口細碎的白牙,頗有諷刺意味的微笑著。
“其實真正的原因,是你們多帶了一個——她啊。”握住絳紅酒葫蘆的手,翹起了最外側的小指,戳向隱藏在祗朧身後的柑籠,熾洪殤雖然對這個將麵容隱藏在兜帽陰影中的少女感到陌生,但是她身上所縈繞的那股特殊氣息,卻又讓他感受到了一股宛若源自於血脈深處的熟悉與親切。
還沒有學習到人類發聲的技巧,身高比祗朧略矮的柑籠,隻是一味地躲在祗朧——這個能讓她依靠的少年背後。
她尤其厭惡山骨狸身上那股強大又暴虐的特殊氣息,與身為低劣人類種族的青粿也並不熟悉,所以她能夠相信的,就隻有曾經救過她多次的祗朧了。
“可惜了。”一聲長長久久的歎息聲,宛若是殘陽垂暮之刻敲起的那記悠遠鍾聲。
一朵緩慢散開細長花瓣的妖異緋花,在這位從虛無中倏然走出的男子指尖搖晃。
他不再披散著滿頭如熔岩漿流撲下的絳朱長發,而是將額前有些剔透的真紅發絲從中分開,朝著兩側外梳,理出了宛若應龍雙翼般桀驁的飛翹形體。
雖然他把大多數的絳發,用掌寬的緋帶,給紮束成了那段垂在腦後的鬆散發尾,卻還是被有著三尺稚童外貌的山骨狸,給認出了他真正的身份。
“言燼·首,八千多年前,在蜉蝣山上的竹海一戰,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踏出小半步,抖甩著對自己來說太過寬大的衣袖,山骨狸微壓眉眼,身形細小的天紫蛄與火蚍蜉,如遊行飛曳的小魚般,在他所穿的服裳表麵竄動。
“好久不見,螻皇。”言燼·首,他抬手一揮,指尖的緋紅之花飄入空中,細長纖弱的花瓣瞬間凋零、分解,帶著那滿是物哀的思想,將這無法違背的自然之死的概念,帶入了這個有些陰沉的世界。
“不死太凰,果然是‘不死’的東西。”緩慢攤出那隻稍微有些顫抖的手掌,山骨狸朝向言燼·首勾了勾指尖,把臉向左邊一側:“另外,不要再叫錯稱呼了。我是山骨狸,比螻皇的真名少了一個‘峋’字。”
恍若閃光耀霆,驟然移動身形的言燼·首,留下一連串模糊重疊起來的殘影,他張開五指,朝著山骨狸外戳的指尖抓去。
腳步攢動,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形,宛若歪頭覓食的鳥雀和俯身低首的螻蟻對峙,看起來過於樸實的出手招式,是他們不敢過度發力的試探與保留。
與此同時,祗朧那滿是懷疑的眼神,如釘子般紮入了熾洪殤的身上。
“不是我引來的,我知道你們懷疑我。但是事實會證明,如果我不幫你們的話,自己的小命兒也會玩完。”知道自己與言燼·首,這一前一後出現的時間,實在是太過的巧合,將絳紅酒葫蘆移開嘴邊的熾洪殤,猛地下定了決心,將手裏還沒有扣住塞口的葫蘆,朝著青粿懷裏一丟,竟然轉身衝向了言燼·首。
兩者所持的力量,是天壤之別——熾洪殤這樣莽撞地插手山骨狸與言燼·首的戰鬥,無異於自尋死路。
可是,忙於應付對方的山骨狸與言燼·首,卻是對將要衝到自己身邊的熾洪殤不理不睬,他們隻顧著向前遞出自己的招式,往往僅是與對方碰了碰指尖,便就是匆匆忙忙地收了回來,看起來就像是沒有用上絲毫力量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