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劍且論境與力,由來真性不問道。
論劍,論刀,亦論道,在淺紫花海表麵,流轉飛盈如兩隻夢蝶的人,他們手中的凶器,襯映著天際那晶瑩玲瓏的光,狹窄的刀與華飾的劍並不交鋒,卻完美地詮釋出了武膽君心。
“何為境界?”傾斜的清豔刀刃,橫護在臂肘之外,身著白底短褐的鶴易鳴站樁犁地,蓄長的漆黑發絲隨風輕揚。
“所持心境。”修真我,赤子性;持禦心,破妄障。縱立長劍於眉眼之間的子應語,他認為所謂的境界,不過是人類所探索到的天地奧妙,是一種洞徹空靈的清淨心境,亦是以心禦力解癡妄的某一種狀態——人常被己之祈願所惑,過度索求而不自知,由此妄生貪欲之毒,需持澄澈心境加以克製,不去過那惡行罪業之界限。
“何為力者?”刀如一抹江山豔色,刃點尖觸地以承其主,鶴易鳴逆身轉裳倒抬一記勾腳,狠踢的腳尖直撞子應語的側臉。
“所擁戰力。”反手豎劍,二十急抖,由腕力所操控的火樹劍身,險之又險地格擋住鶴易鳴的踢腿,在子應語臉龐外側三寸處不斷地徘徊,猶如被人揪住了翅膀的雀鳥,看似靈動實則窘迫。
蜉蝣山下花海曳,蜉蝣山上竹潮動。
濃嫋白煙自茶罏氣孔升出,撥弄罏底半紅炭塊的四空漠,她望著山畔淺紫花海之中持刃對舞的兩人,頗有些無奈地晃了下頭。
“鶴易鳴他,太不會挑時候了。現在兌澤脈內有奸細潛伏,外有不死太凰虎視眈眈,我好不容易才請來道仙來做外援,卻被鶴易鳴這小子給……”臥坐竹篁之中,和鶴易鳴一樣,四空漠也是蓄長了自己的發絲,她放下用來撥弄罏底燒炭的小鐵鉤,梳理著垂至肩下的鬢邊黛發,可她的眼神卻是能透過層疊竹葉,看到在山下花海中恣意鏖戰的兩個人。
“可我卻覺得,他這麼做並沒有錯——所謂境界,並非是恒定不變,我們必須在每時每刻都平靜自己的心境,才能獲得這可以竭盡身心之力的美妙狀態。”收在兩抹竹片之鞘的青銅古劍刃,橫擱在擺放了四五小杯盅的茶案表麵,楓颯葡伸手按在猙獰如參差龍牙的劍鞘吞口處,他滿頭苔青色的發絲披散在身後,被時不時吹拂過滿林竹葉的風給蕩起。
“你覺得,我要怎麼處理那些‘半元宗門人’才好?”有時候,四空漠也會感歎,如不死太凰這般擁有絕對力量的強大存在,竟然不如假世的低卑人類那樣,懂得掩飾自己的情緒與思想——由那群所謂的半元宗門人,所執行的“陰謀”實在是太過鄙劣。以至於到了,隻要是一個為兌澤脈安危所心揪的人,就能輕易發現的地步。
你可以認為自己很聰明,但是你並不能認為另外的個體,都是不如自己的蠢貨。
“現在這樣不好嗎?順勢而為,當斬再斬。”手離不開那柄需要自己一直壓製的青銅魔劍,楓颯葡伸出另一隻手,拾起桌案上的離自己最近的那個小杯盅,將之握在自己的掌心,他那自廣袖滑落之後所顯露出來的臂腕,病態得有些蒼白,通透得不見任何血管,唯有那稍微凸顯的筋肉,在展示這一隻臂腕,其實是有些力氣的。
“颯葡你不擔心自家的祗朧,我可是很心疼我家的葵日鳥。若是讓不死太凰那群扁毛畜生,嚇到了我家的小祖宗,那我四空漠的罪過可就大了。”想到那個在帝青粿走後,便一改懶散生活,而修煉得格外勤快的小姑娘——葵日鳥,四空漠就會露出滿臉的狡猾笑意。
她在想:天生就擁有炭塗之龍軀體的自家小祖宗,真的會喜歡上那個修行資質已壞的年輕帝子嗎?
“祗朧他,是天祇的後代,我怎麼可能不擔心他的安危。隻是有時候,我們盲目地幹涉他們的生活,很容易引起他們的反感……算了,你若真想做些什麼,那就放手去做吧。”回憶起那個滿頭砂銀發絲的璀璨少年,楓颯葡依舊渴望與那被少年雙持的天祇劍一戰,隻可惜八千年多前的那一場天地劫難,讓他的願想變成了不可能實現的欲求。
“快哉兮,浩然及天!
君山行雲,勁書英雄誌!
帝魁挾兩劍,萬國皆王土!
可歌異世八千紀,不見人間生百年。
穹窿墨宸倒掛懸,墨樓成海盡低簷。
同握日月剖龍膽,一颯寒槍黑玉帝王血。
古有群凰擔負之朽月,今有風雪千裏之不留。
炭塗有龍尚不得觀,假世無色憂劫難。
冰壤豈顫顫,一人獨行唯哀言。
井鬼柳星張翼軫,叩首請雀現朱顏。”
殘漆藍劍佩鬼麵,雪衣白裳襯惡相——拖劍劃地的落下刖,腳步緩慢踏過滿地的曾落竹葉,腐爛成泥的枯朽之物沾染步履:“落下刖前來,求楓颯葡前輩賜教,論劍且論道!”
麵對持劍後輩的挑戰,楓颯葡的反應似是未曾聽聞一般,他的手指微微離開竹鞘些許,身子往後稍仰,掌心握住的小杯盅,在等著四空漠往裏麵注入香茗:“你可以等一下,就在今夜的蒲銀原,我必然會賜你一場‘論劍且論道’的決戰。”
是夜,蒲銀原。
“半眸硯,楓夜霜,鴉啼滿天,打落汝指尖;暮光紙,月下線,紫盈空淡,古夜枕衣淺;嗅聞花海搖曳,眠蛄酒風闌;入扉寒,手微顫,青蒲扇攏火煙一片;聽業孽燒殆點雲間,燃盡罪與惡,悼殤荊棘哀掩。”
熒砂墜漏,火蟲彌空。柚色月光皎潔,銀蒲飛掠輕舞。半闕歌,一首詞,提聲醉語的人,是醉臥花底的少年。
鬆茸淺白小傘飄繞,守在月下永不凋謝的花海邊緣。烙紫花瓣輕疊,淪落為微刺花莖上那重美漿,將纖弱柔蕊繞斷。
花海,花底,花間,水晶夜露扶著剔透絲脈緩墜,沾到花月底下那眠於烙紫蕊瓣群的,這名少年的白皙鼻尖。
如鴉墨夜色的細眉抖顫微皺,居然有幾縷咬肉大口喝酒昂首的惡人味道,在他筆妝輕描的眼角邊緣飄逸出來。
極黑顏色似不安羈絆的硯色蛄蟲,爬滿他淩亂簡短的發絲,與風協作揚起一根又一根略有彎曲的烏線。
“啊——”在淺淡古夜裏,冉冉上浮為嫋白水霧的鼻息,伴隨著少年綿長悠遠的哈欠聲徐徐吐出,嗔怒情緒順著濃密睫毛邊角的兩滴鱷魚淚一同擠出。
狹長眼線張開,圓盈瞳眸仿佛積澱著些許流淌狀態的墨硯顏色,在少年的眼孔深處輪回顛覆——上半部分為暗,下半部分為水晶琉璃,根本就是黑白不辨的種子,在其內猛烈掙紮。
刹那,紫幽星空被一線蒼弧天隕劃破,尖厲暴虐的鬼嘯自深淵極第湧動,凜然劍意若雪夜冰雹,打散滿地烙紫花瓣凋零。
淡白發絲的頭頂,斜掛一繩釉玉鬼麵的那人,單薄身軀於燃燒殆盡的蒼弧天隕中解落出來,他睜大了那已轉換為真紅嗜殺之態的眼眸,其虹膜深處浮現著——左右各有四根睫毛的,暗金豎瞳狀的詭異符紋。
由此,襯映著他恣意咧開的病態唇扉,與猙獰嘴縫內露出的無數細小鋒利的惡鬼牙齒,總是會讓人無可避免地,湧上滿身的惡寒。
“蒼羅章,請賜教!”手中緊握的那道蒼冷劍刃抖出,赤瞳白發的惡鬼少年,他目光肅穆地凝視著花海內醒覺過來的敵手,被月光滌銀的短擺衣裳隨風獵獵,似蕭蕭螟蟲在大地孔籟之中竊竊私語,顯得幽靜亦幽深。
“稍等片刻,待惡者擦拭淚滴——”卷起衣袖,粗魯地擦抹掉自己眼角的淚水,半眸硯色的花海少年,已然感受到他擋在胸口之前,作停戰示意的手掌被鋒鍔掠襲,當即一邊化作炸毛兔子在花海叢間跳脫躲避,一邊扮演起遠古巫祭的陰鬱角色,口中飛快地抖出一連串的惡毒咒罵——然後,仿佛惡人自有惡報那般的,他的脆弱耳膜幾乎被對手落後於劍斬速度百萬倍的空氣爆鳴聲所撕裂。
“汝便是惡人蛄,月下花海內喜眠的螟蟲?”白發亂舞,眼眸呈現真紅之色的落下刖,他的麵相蒼冷猙獰如惡鬼附體,他著實為楓颯葡尋別者替戰的做法感到憤怒。因為他已經懂得了,楓颯葡那句允戰之言中的“賜”,是什麼的含義——楓颯葡他分明是覺得,自己還入不了他的眼,所以才會找這一個並不懂劍的惡人蛄,與自己“論劍且論道”!
蒼涼刃身上,凹凸起一段玲瓏紋章的羅章劍,若殘葉簌簌作響,席卷無色或有形的風與雲,直指惡人蛄!
“惡鬼顏,羅章劍,箴瞳雪發落下刖嗎?”白皙手掌滑動,握住幾傘誤入烙紫花海上空的銀蒲,惡人蛄用力抽了抽鼻子,少年單薄的身軀佇立在柚色月光下,自他指節間驀然傾瀉而出的磅礴巨力,壓迫著滿地花瓣凋零,與之伴生的沉重威嚴幾乎要扼碎弱者的咽喉,使之在窒息的恐怖之中掙紮死去。
“那依你所想,倘若惡者是惡人蛄該如何,不是惡人蛄又該怎樣?”
“是與不是,你都是別人眼中所謂惡人。戰與不戰,你都會成為斬趾劍下所斬的一頭敵顱。”
“殺人,總該有個理由。況且,惡者已經證明自己,不會輕易成為你劍下亡靈。不妨,陪惡者多說幾句話,如何?”
“殺你?用得著廢話嗎。隻憑斬趾歸屬墨宸海,而你為蟲荒族,單此一條便足夠了吧!”
“嗬,你承認了啊,墨宸海的爪牙。”
“斬趾從未否認過,隻是你們察覺得,實在是太晚!”
月夜銀光下,雪白發絲浮動著點粒螢燼,落下刖將羅章劍橫舉於淡色眉眼之前,蒼白的手掌在緩慢拭劍,與內裏斑駁新漆藍料相襯的銀霜鋒鍔,一時間明亮如鏡鑒,反映出他的那一雙詭變的真紅瞳孔。
冷劍配赤瞳,隨著落下刖沒有預兆的那一記起手劍式,如背烙香頭的蒼雀般開始動了起來——就像是,沾蘸著滾燙的血,去書寫幾道冷得不留情的弑殺輪回。
花海搖曳,身處起伏紫瓣潮汐之中的惡人蛄,墨鴉如夜色的細細眉毛皺起極淺的川字,隨即雙眼一閉,呆呆怯怯地探出一隻緊攥住幾傘銀蒲的圓鼓拳頭,居然像是在承認自己,早已接受了“我為魚肉,你為刀俎”的事實。
鬼氣洶湧,蒼碧光色的兵燹之火,粘黏依附在羅章劍刃上,落下刖咧開滿嘴尖利剔透的鬼齒,真紅眼眸散發的血氣之中,混合著那一抹金銘的霧靄殺意。
熒熒閃爍的亂舞白發上,由米色細麻結繩所串掛起來的釉玉鬼麵,在反射著般若惡相的詭異與智慧,使得那一隻碩果僅存的雪色鬼族長角,更加猖狂囂張,更加猙獰得不可一世!
是的,斜戴在落下刖頭上的般若麵具,是有一小半殘缺的,那微微凹陷進去的圓弧狀斬痕,奪走了般若惡鬼的一隻雪色長角,看似是摧毀了麵具整體的氣勢,實際上卻是將麵具上所挾帶的邪氣,給刺激得更加狂躁不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