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宅空,一巷空;十宅靜,十巷靜;百宅無人,百巷無人;千宅若一,千巷若一;萬宅歸此,萬巷歸此——那萬人空巷,是盡歸於一處的喧嘩吵鬧,是比麻雀嘰喳還要聒噪的嘈雜聲響,山骨狸有些不悅地打量著牆頭攢動的人頭,忍住了自己想要做出幾個粗鄙手勢的衝動,隻是靜靜地看玄歲,等她跳完這支婆娑弄影的舞。
心動了嗎?情動了嗎?我終是知道,往昔的不動心、不動情,其實是少年的懵懂無知,是天真的未開情竇,若是早些遇到了你,我願讓自己的這一身苦修,在溫柔之中消筋磨骨,隻為你我能廝守終生,哪怕是短暫得隻有三世的不到百年,我也願拿那與天地共存、與日月同壽的長生不老,去換與你在一起的逐漸枯朽。
“我喜歡的那個人,叫做桃鯉溪——她的名字是異世傳說中的不敗神劍,可她的人卻是溫柔似水的女孩子,我不知道自己的這份感情,是否能夠被世人所接受,我隻想讓自己已經動起來的心,已經動起來的情,不會找不到它們想要寄托的那個所在。”
安靜,寂靜,恬靜,玄歲她並不在意,牆頭眾人的緘默不言,也不會去理他們背地裏的小聲嘀咕,她隻想不讓自己的這顆心、這份情,被自然的規則,被世俗的禮德所限製。
心痛了,這是曾經的螻皇,陷入多少次的險境逆境,都無法體會到的沉重,山骨狸的眉眼已是慘淡,他有些自嘲地撇了下嘴角,卻發出來那被人傷到的無情笑聲,他佝僂下了自己的腰,如最卑微的蚍蜉負重,把那具能力抗多倍於自身重量的軀體,深埋在某一片在現實中並不存在的“土壤”裏。
是的嗎?若你的這份感情,真的是如你所說的,指向的是那個叫桃鯉溪的姑娘家……那麼,我對初代腐古的感情,大概也是這樣的吧。
說不出口的話,讓山骨狸的心更痛,他捂住自己的胸口,想要將那顆仍在跳動的沉重心髒捥出,卻又狠不下手去這樣做,他期盼著傷自己的那個人,並不是他已經喜歡上的玄歲,可是……卻真的是她呢?難道這一切,都是虛假的?她的祈願,她的輕舞,從來都不屬於自己。就連她低聲輕語的那句話,大概也不是說給自己聽的吧——隻是因為自己處在這個不該出現的時候,所以才會聽到了她想要對桃鯉溪說出的求嫁之言吧。
恨不得蜷縮起身子,滾落在地麵之上,可是山骨狸終還是不願再去做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子,他像個能夠承受苦痛的大人那般,緩慢而穩重地站了起來,嘴角露出的微笑,僅是禮節而非感情。
花魁一舞如戲子,萬人空巷說謬言;誰欺帝皇不知假,自以上位皆無情?
淺扉暮光,曉川沐染,這一行蜿蜒曲折的細小山道邊側,植著無數棵將酌紅落葉鋪滿泥壤表麵的楓樹。
是啊,若是你入了滂沱古峰,所處的那支兌澤脈,便是另外的一個季度。
有大片炙紅得似是發熱的焰掌楓葉,沾蘸著半透明的細粒霜糖,它們單薄的樹葉身軀,在濕漉漉的水金色陽光下,輕柔舒展開五支尖角。
被颯爽肅風一吹,簌簌抖落下幾抹淺黑色皮質的楓樹枝條之中,也有特殊的“冒險者”,會帶著幾枚細小紅楓,將自己那枯朽的分叉枝身,給墜落到泥壤濕潤的山道表麵——日積月累地堆出了這一條曲折緩行的山徑。
深絳色的粗麻結繩,栓係在狹長吊橋的兩側,纏繞著這些粗壯絳繩,與橋底鋪好的長方形木板的繁茂藤蔓,似是有些萎靡不振地枯黃,彎彎曲曲得好像是不懷好意的青黃小蛇。
“撲!”絳朱火舌一抹,若紅蝶破繭直上,錦繡緋翅化作無盡炎燼,點亮了鋪天蓋地的灰邊火光,熾洪殤微展赤麵黑柄折扇,稍開的大朱色紙扇麵,遮擋住了他輕抿住的鮮豔紅唇,襯得他傲踞飛揚的硯墨長眉輪廓鋒銳,讓別人能夠清楚地看到,他那挑翹得墨痕嫵媚的三角丹鳳眼內,僅是有些壞壞的灑然笑意。
天梯石棧,十階炎步踏下,楓緋正好的一段天際暮光,若朱翼飛鳥輕掠下來,打在了狠勁得如鋒鏑般直指上蒼的酌紅天峭邊緣,熾洪殤化作赤凰挾天而去,如烈風,如炎霧,如光耀萬丈!
“嗬——”徐緩漫長的一口濁氣吐出,祗朧單手捂住雙眼,他知道自己之前所做的,是一個不現實的幻夢,但他還是在困惑,自己為什麼夢見的那個人,會是一直與自己不對付的熾洪殤。
“你又做夢了嗎?”伏身屈腿的青粿,將手肘壓在膝蓋表麵,他張開那對若潺潺靈溪的無色瞳眸,清冽動人的明澈目光,投在祗朧的臉上。
“別靠得這麼近,兩個大男人的……這樣很曖昧的,好不好。”伸手推了青粿一下,祗朧抽出自己枕在腦後的手臂,鬆了鬆有些澀麻的血管筋骨,他將目光轉在了躲在角落裏小聲呢喃的山骨狸身上,有些詫異地挑了挑眉毛:“山骨狸他是咋了,在嘀咕什麼玩意兒呢?”
青粿先是搖了搖頭,接著他站起身子,躡手躡腳地靠向了背對他們的山骨狸,將耳朵向前微微靠攏,依稀能夠聽到山骨狸在口中反複念叨的那一句話:“不要選擇你愛的那個人,要接受喜歡你的那個人……”
豎起幾根手指,朝著不遠處的祗朧,比劃了幾個手勢,發現祗朧搞不清楚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青粿隻有再次躡手躡腳地走了回去,小聲說道:“他估計是得病了。”看著滿臉困惑的祗朧,又有了挑眉的動作趨勢,青粿馬上補充了兩個字:“心病。”
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祗朧在額前搭了個遮光的“涼棚”手勢,他揉了揉自己有些發麻的雙腿,慢慢地坐了起來:“你不擔心兌澤脈嗎?”
“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了。”拾起之前擱置在地麵上的斷頭墨玉槍,想要從這杆由三龍膽組成的古怪長槍上,尋找出某些神秘信息的青粿,突然想起了什麼:“你在懷疑誰?”
“熾洪殤,我覺得他就是不死太凰。”考慮到熾洪殤那可憐得隻是稍涉及息散境界的戰力,祗朧也覺得自己這個猜測有些不靠譜:“當然,他這種隻有息散境界的家夥,也可能不是真正的不死太凰。但是,我認為他,肯定是想要背叛宗門。”
“無憑無據,隻是猜測。”同樣也是對熾洪殤抱有懷疑,青粿卻並不急於判斷:“他身上的疑點和破綻確實很多,有時候甚至是到了拙劣的地步,這讓人很懷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叛徒。”
“或許是他故布疑陣呢?裝傻的人,總是比隱藏智慧的人,更加可怕。”祗朧不等青粿給予回應,就連忙追加了一句話:“不管怎麼樣,我都要回兌澤脈一趟。”
“你有沒有想過,是什麼敵人在針對兌澤脈,而他們這樣做,又有什麼目的?”按住祗朧的肩頭,阻止他這過於莽撞的起身動作,青粿的瞳孔深處,是他平時並不是顯現出來的嚴肅與認真。
“不死太凰……你是說,他們針對兌澤脈,就是為了找我?”經過點撥方才反應過來的祗朧,癱下了自己剛剛直起來的脊椎骨:“那我也不能再待在這裏,既然不死太凰的目的,是繼承了第三代腐古身份的我,留在這裏隻會給帝魁國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你可以先去半元宗,我相信宗門之內的奸細,不隻一個。”停頓了一會兒,青粿深吸了口氣,堅定地說下去:“順便帶上我和熾洪殤,你可以在去往半次宗的過程中,試一試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反叛者。”
“我相信你,因為你沒有反叛宗門的動機。”因情緒而催發的懷疑與困惑,在眼中漸漸退去,祗朧冷靜地拍了拍,青粿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我會克製自己的。”
光在兜紙破碎的窗欞中,灑下一大片的條形耀斑,祗朧將臉龐迎向這在幽深宮闈內,顯得格外珍惜罕見的溫暖光線,他起身走向其上邊角微有蛛網的門扉,雙掌按在朱漆斑駁的木質板麵之上,朝外用力一退。
名為炎祈的帝姬,住在最高大華美的正殿中央,而他所認識的這個帝子青粿,卻帶著自己與山骨狸,龜縮在這處在皇朝邊緣的冷宮之中——這算不算,一種專為親情血緣所妥協的犧牲?
祗朧夢中的兌澤脈,是暮昏颯秋,但是現實中的兌澤脈,卻是破曉新春。
昨夜失暖,花海亦冷,雪衣劍冠的子應語,橫出掌心的那一柄火樹劍,他人如薄翅素蝶撲落,纖纖長足駐在花瓣邊緣,鑲嵌著雅致精金的雪色,在跌宕起伏的淺紫潮汐中,勾動起片片薰衣草碎蕊的柔美。
如今已是,曙光破曉,道者掌心那未寒的劍,真如火樹一般叱吒光耀,精金雕鏤的鋒刃,是鑲飾在雪白劍身外緣的玩物,子應語步步踏著淺紫色調的薰衣草尖,他的身卻是不落——不落在這起伏的花海潮汐之內,亦不落這能玷汙璞玉的粗鄙世間。
“你的劍,還殘留著未化灰燼的火光嗎?”鶴易鳴用的是狹刀,身窄如細劍,清豔顯麗光,若不是他專使的那一側斬劈鋒刃,真的是看不出他手中,這靈秀而不知內斂的凶器——是刀,還是劍?
刀與劍交織成網,卻不相觸相及,迸濺而出的璀璨火光,如耀然灼眼的纖細火樹枝條,亦似精金之中混著些許淺黃的柔嫩花蕊,執刃對舞的兩人是越來越強,他們在殘酷卻不顯現出血腥的戰鬥中成長,如這滿地起伏的淺紫花海那般,在孕育花苞與璀璨綻放之間,品嚐著那太過辛酸的過渡時期,他們似乎並不在意自己的成長,他們在意的隻有——自己能不能在最美好的那個瞬間,見證彼此唯一的凋亡?
劍長三尺有餘,勝出敵方刀刃的那短暫幾寸,在刃尖未沾到自己衣裳的那個瞬間,便已讓自己遞出的劍,點觸到了對手濃密黛黑的鬢角,子應語移劍以示自己無傷人之意:“火光未熄滅,不為重燃灼華,隻求焚身照夜,求一意修真吾。”
天下盡有謫仙人,不如應語自叩道。
“誰夢人間?”刀滑掠,刀振衣,是小荷尖角才露湖麵時,所引來的那一隻白蜻蜓振翅懸空,鶴易鳴此刻並非是刀舞,而是他在內心深處積澱了多年的刀武。
“我夢人間。”人美,比花猶勝謫仙氣;花豔,仍輸道仙空靈意——那奏劍掄舞的子應語,他是那綻放在淺紫花海之中的那一裳雪衣,還是雪裳底下搖蕩了一藏花海的仙靈?
“破曉何開?”刀逼迫著劍反擊,劍柔韌得有些不爭氣,鶴易鳴想要貼近敵人,他手中的刀在袖中蓄勢,他手中的刃在裳下逆斬,致命而狠辣的招式不似切磋,反是不留情麵的真正殺人技。
“快哉一意,開天地。”遠處溟海,是謂浩瀚?千層浪疊萬珠花,無雪無白唯水色——是春風,鼓推船帆破浪,持有名劍火樹的人,是道者,亦是真仙,他有著正身凜然的浩然氣,他有著破穿千裏的快哉意,他欲斬妖除魔以平天下不平事,他要胸中豁達且開天地不仁情。
一式奠定,是誰夢人間,破曉天地開?
——不過,刀劍未及且對舞,裳上起刃立雪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