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這是一個許久未提起的稱呼,以至於青粿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眼睛除了問題,居然會在這裏看到了由風雪堆成的父親遺體。
這是陷阱嗎?這是真實的嗎?為什麼一個已經死在過去的人,卻還會出現在他的家人眼前?如果這是騙局,那麼青粿一定不會放過布局的人。但這若是真實,那麼青粿也一定不會放過這次“相見”。
靠向那被風雪所捉弄起來的模糊人形,青粿在旁邊緩慢地跪了下去,他讓自己與那輪廓不清的銀霜堆體,處在同一水平線的高度——而他知道這時,他才發覺現在的自己,僅比父親矮一點。
多少年了,當時的那個不會流露任何情緒的小孩子,現在已經成長為可以獨擋一麵的強者了,縱使心中深埋下仇恨的他,還處在被諸多強者所踩踏的底層,可他總有一天會站在世界的頂點,讓自己心底暗藏的一切願景和欲望,都得到適合的解決與釋放。
一點靈韻,翡翠晶菱,在青粿的指尖延展出行紋蜿蜒的暮光雙劍,精金玲瓏的龍虯紋章,赤紅血腥的凶煞劫符,皆是劍刃鋒鍔上的華美雕飾。
刃掠起,若一劃清豔出水,在空氣中蕩成近乎漣漪狀的渾圓劍路,青粿橫斜左手劍,擦過祗朧耳畔外側一寸處,翡翠滴金的鋒利刃尖上,挑了三兩粒細碎雪塵。
“出來!”低聲下氣,卻並不代表著失去尊嚴,青粿驀然出口的兩個字,驚得祗朧扭頭回應了兩個嗯嗯,險些把側臉撞到暮光劍刃上。隻不過,青粿所選擇的說話對象,其實是他身上那件帝子服裳表麵,縫繡著的那一道纏繞周身的銀螭紋章。
是龍吟清越出瀚海,亦是翻江剪尾斷狂浪,自竹葉鋪底的灰翠兩色帝子服表麵,自行剝離下來的銀白天螭窄身細鱗,纖巧的四肢爪足,閃爍著危險卻又充滿誘惑美感的光。
兩點清幽透綠的翡翠龍眼,以青意為底,而寫幾縷猩紅,似是混色的完美結合,讓這在青粿的兩處肩頭不斷穿梭遊動的細窄銀螭,平添了五分靈氣三分惡氣,還有兩分斑駁在一處的邪氣與煞氣。
“這裏不安全嗎?”清濁雙短劍在手中穩固,不再晃漾著水紋狀的清光,輕且薄的狹長鋒刃剖開了風中的雪,讓祗滿頭伏動的淺黃發絲,被霜屑染得更白,被氣流攪動得更加朦朧。
“嗯。”稀疏青竹如煙似影,也從青粿身上的灰翠兩色帝子服表麵,走了下來。它們,在這風雪絞雜的冰天白路中,起了一道頗有青韻生意的堅韌屏障,隻為烈寒簌動,不求中空者自生。
“你現在到了什麼境界?”遠處射來的一枚墨玉鋒芒,在祗朧的瞳孔深處放射出最絢爛光芒,那極長極利的劍形槍頭,在湛青暈藍的虹膜表麵越放越大,顯現出近得幾乎要靠身的短距離。
“不清楚。”正劍刃,靠柄手,青粿對著那杆墨玉雕琢的寒槍嚴陣以待,掌心所操的那兩柄暮光劍刃,猶如碧玉襯翡翠,點滴精金混著絲縷血痕,勾勒出能夠剖金切玉的慘厲鋒芒。
“據說,孤弦可固意定誌,以此化精元附體;還有,綻靈能分魂區魄,以此做諸多命格。”祗朧看到了,那由堅固墨玉雕礪而成的古樸槍首,被青粿正立身前的一刃暮光,給從中剖開了。
“都不是,我大概仍在息散,銀螭能活過來,應該是因為我渡了它一股生氣。”長如劍刃的三尺槍鋒,在一劍暮光的鋒鍔上,分成兩片暫時不會斷裂的長玉條,青粿隨手揮舞著另一柄暮光之劍,將這礙眼的墨玉隨意切除掉,卻在那些墨玉廢屑落地的一瞬間,想起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自己現在所剖切的,是父親臨死前朝著墨宸海大殿,投射出去的那一杆由三枚龍膽所成的不世寒槍。
細鱗銀螭扭曲出螺旋形的姿勢,宛若一隻不斷旋轉的波浪狀鑽頭,青粿斜睨著眼角餘光所能望到的一撮風雪,那裏是三枚龍膽寒槍的出處。
“多年前投出的一杆槍,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針對我?”青粿倏然回頭,卻看到了由風雪所組成的父親“遺體”,已經徹底消散。似有所得地點了點頭,青粿反手轉腕收回暮光雙劍,他覺得這晚來的一杆槍,應該是寄存了一些父親想要告訴自己的詭秘信息。
清濁雙短劍盡歸一手,祗朧拿住那杆三龍膽所鑄的寒槍,他看著雕鏤出古樸磨手紋的墨玉槍杆,竟然看不出龍膽之間的接口,他低眉攏眼輕聲呢喃著,在那根手指撫摸過修長槍身之後,祗朧再睜眼時卻看到了槍身滿布的銀紅色古文字。
“柳兒青,煙雨蒙,撐傘客者,看流花隨風;懸空崖,勒馬狂,將軍颯英,雙劍斬落;柳兒青,滌枯塚,擋雨人在,君卿已葬;懸空崖,浮生場,夕陽殘照,止戈皆妄;柳兒青,簷下雨,稚童無辜,失怙失恃;懸空崖,戟沉沙,新人換舊,無字群碑。”這是一闕小詞,該歸屬於人類的文化;可這闕詞所用的文字,卻是祗朧曾在蜉蝣山竹屋,與大撼樹簡穴之中,見識到的蟲荒行文。
“槍上有龍氣——這種感覺,我隻在四空漠持槍的時候,見過一丟丟兒。”祗朧覺得槍身表麵所浮現的蟲荒行文,絕對不會隻是一闕悼傷戰將的雅詞這麼簡單,這更像是一封寫給亙古蟲荒的信箋,來為後世的帝魁之皇推脫那場三族之戰。
盡管並不清楚三族,是怎麼看待那場戰爭的,但是祗朧卻有自己的想法,在他看來——墨宸海與肆靈界,是不死太凰與亙古蟲荒休養生息的無戰區域。而潛藏著炭塗之龍,或者說是無色龍虺的,假世·無色間·炭塗界,既是三族的緩衝區,也是三族的戰場。至於為什麼,無色龍虺一族所管轄的假世,會不幸地成為受損最嚴重的地方,祗朧私底下猜測,這是因為無色龍虺之中,是既有生滅炭塗的龍,也有無色如水的虺,再加上四空漠無意間透露出來的“群龍無首”,因這些原因而可能產生分裂的龍虺一族,又有什麼理由,是不會成為太凰與蟲荒兩族,進行戰爭時所居中調和的犧牲品的呢?
“這麼說,要去尋找無色龍虺一族,才能真正地解讀出槍上所暗藏的信息。”看了未及的君山頂峰一眼,青粿緩慢搖了搖頭,他暫時決定放棄這次的君山之行,先去尋找那群能夠破解槍上謎題的無色龍虺。
關山雪遙不複觀,萬人空巷猶瀆唱;莫問前朝君皇事,無情最是帝王家。
折一枝黃蕊梨花,不染雪素映幾絲軟金,手拈清色梨花枝的美人,將那幾瓣團簇雪梨攏向鼻尖輕嗅,卻怎麼也聞不到那似有還無的淺淡熏味。
“你看這梨花不染,猶如淨火輕灑,再看那疏影婆娑,似是暗枝起舞,三看此空人小巷,拋擲酒色。”雪梨淨白,折花人美,玄歲裸著大開的寬口廣領,從血蝶起舞的大赤綢緞下,所露出的纖細鎖骨,其實並不如她手中的那枝雪梨花更白,卻清秀潔皙得比梨花更玲瓏剔透。
“別想著色誘老子,我可不會看得流口水。”猛拍大腿的山骨狸義正言辭,卻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手指根部的生疼,而極速地抖起了自己的掌腕,顯出一臉肉疼的猙獰麵容。
“老子?我沒記錯的話,無色龍虺·四空漠,以前是喜歡自稱老娘的吧。你們,是一對?”輕輕撥弄纖長雪白的手指,玄歲從比自己的膚色更白的梨花朵中,狠狠地揪下一片在她印象中大概是龍鱗狀的淨素花瓣,臉上顯露出女孩子在聽到八卦信息時的興奮紅暈。
“小妮子,別亂點鴛鴦譜!那個四空漠,根本就是隻知道莽的憨姑娘,隻有楓颯葡這種冷血的竹節蟲,才能勉強接受她那些自以為是‘磅礴大氣’的男裝打扮。”嘴上是這麼說著,其實這疑似是“螻皇大人”的山骨狸,他最喜歡的類型,就是四空漠這種人傻戰力強,還喜歡打扮英颯的憨姑娘,隻可惜那莽妮子喜歡上的,是個有情也似無情的麵癱怪——楓颯葡。
“哎呦呦,原來兌澤脈的宗主四空漠,是個姑娘家啊。”先是嗲裏嗲氣地發出三字象聲詞,笑得著實是有點瘋癲的玄歲,有些不自然地捏起蘭花指,在自己泛起紅暈的臉頰上輕輕刮了幾下,隱成溝壑的雪白胸脯,在身上那件鏤蝶起舞的華裳,稍有下落之時,恰到好處地裸出一小部分的誘人肌膚。
有些不自在地咽下了一小口唾沫,撫摸著自己凸起喉結的山骨狸,感覺現在的舉動,似乎是在打了自己的臉?他本想著教訓玄歲正經一點,但是剛想起自己之前拍著大腿做出的保證,就隻能心虛地縮了縮脖子,做一個三緘其口的“好孩子”。
倏然低下頭的玄歲,她的眉眼間盡是收斂起來的憂傷,她放下手指拈著的那枝雪梨花,一邊用手輕柔提起自己下落的寬廣領口,一邊使食指使勁扣著自己緋紅豔麗的綢製下裳:“我想一直都想,跳舞給別人看。可是,握慣了利刃長槍的女兒家,總是在擺出這些輕柔動作的時候,感覺渾身的不舒服……”
她緩緩抬頭,狹長眼眸輕斜,似是撇了有些拘謹的山骨狸一眼。她露出的目光,是無憂無愁、無喜無悲、無淚無光,卻有些細小的情緒在作怪,能讓每一個自以為正氣凜然的男人,感受到其中的懇求與祈願:“你願意看完這一支舞嗎?或許,我會因此嫁給你呢。”
山骨狸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他明明可以力破虛空、堪解有無,他能夠輕鬆地貫穿日月、逆轉穹窿,可是他卻拒絕不了一個秀美女子的低斂眉眼,隻能被自己囚困在這滿是“英雄盡擁天下美人臥榻,坐看酒傾江山豔色入眼”的溫柔幻想鄉中。
“好。”生澀發幹的一字應聲,不知是後世的情定終生,還是一刹的孩童輕諾,山骨狸坐在橫放的粗雕原木凳上,原本來回晃動的雙腿變得沉重起來,他的眼眸詭異地變化成濃褐與岩紫兩色膠著的陰陽圖,天地的玄妙之道皆在他的瞳孔深處遊擺不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聽到了山骨狸的回應,玄歲抬袖攏指,轉起了別在腰際的緋紅下裳,她滿頭垂肩的翠然短發,是煙雨朦朧中的柳兒青青,是稀疏影蹤裏的修竹挺拔,是曲徑通幽處的芳草淒美。
卿舞婆娑,是情絲縈繞作雲煙,等君齊眉眼;卿舞婆娑,是相思殷紅入南豆,等君回首顧;卿舞婆娑,是含情脈脈伏欄杆,等君動容笑。
或許,玄歲這一刻的舞姿,未必是世間最美的,可是這在山骨狸心中,卻是再也無法抹去的珍貴回憶,如果他真的是那位堪破力之極致的螻皇大人,應該也是會拚死記住這一刻的起舞女子吧——因為這是第一次,有好看的姑娘,主動地向他表示自己的愛意。
有什麼聲音,是風撫孔籟,清越起婉轉?
——是笛聲,如雛鳥啼翠聲聲旋,降落天下青釉簷。
有什麼輕舞,是萬人空巷,纖腰顯婆娑?
——是花魁,似熏香皆燃送遊人,恰似那時初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