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跟在祗朧側後方的青粿,他略微低頭,以躲避那些自祗朧身前分開,卻又在祗朧身後不遠處彙聚融合的風雪,他手中的火把雖是燃燒,但釋放出來的火束卻是搖擺不定,一如沉迷於舊事之中,而無法自拔的殘燭老者,“這裏的故事實在是太多了,你想從哪一段開始聽?”
祗朧登山的起點,是尚且還有幾株將枯白草生長著的山腳,整座君山都被那陰寒詭異的凶煞之氣所環繞,不僅由頂峰到中部的上半段山體被霜雪覆蓋,處在低處的下半段也結成了一層龜裂凍土:“就從你的父親——前代帝魁之皇,開始吧。”
炎繆末年,帝魁之國,由昭雪之皇即位,定新年號,曰為君山。
一簇簇勃發的青意嫩芽,在鬆軟肥沃的黏土泥地表麵浮起,昭雪低身半蹲,毫不介意地用手指,去觸摸這些緊貼著濕潤泥土的春草,臉上露出了對微弱生命力充滿尊重與敬畏的真摯笑容。
“明明都已經是君皇了,你還是這麼喜歡春草啊。”溫柔婉轉的女子聲線,昭雪知道是妻子來了,他起身去攙扶已經懷孕的年輕女子,眼角盡是淺淡笑意。
“成為君皇,和我喜愛春草,其實並不衝突啊。”昭雪的聲音也很溫柔,這並非是他的本音,而是他為了妻子所做出的改變——每一個合格的丈夫,都會在自己妻子的麵前,收斂起自己的壞脾氣。正如每一個天真懵懂的少年人,都會在自己傾慕的少女麵前,表現出最美好陽光的那一麵。
“那你想好給我肚子裏的孩子,起什麼名字了嗎?”佯裝嗔怒的妻子,有些不敢用力地,以手指在昭雪的額頭輕輕戳了一下,隨之在收回手指的同時,有些忍不住地發出噗嗤一聲,露出了滿臉的燦爛笑容。
“叫炎祈吧。總有一天,我會讓那些擾亂帝魁國境的不死太凰,為避開戰爭而悔恨地祈求。”這是昭雪在妻子麵前,極少展現出來的罕見一麵,是堅定了他自己意誌的剛毅,也是能讓他蔑視一切的囂張。
“真是好霸氣,好有征服氣息的名字。這麼說,我的君皇大人,你覺得我肚子裏的,是個男孩兒?”緩慢搖了搖頭,似是對丈夫的這一刻輕狂,感到有些不解,也有些好笑,青粿的母親隻是不停地撫摸自己的肚子。
“不啊,怎麼會。這麼溫柔的名字,當然是屬於女孩子的。”咧開嘴露出那雪白發亮的好牙口,昭雪有些討好地笑了笑。
“那如果是個男孩兒,你會起什麼名字。”這是隻屬於母親的好奇心,因為她們總是對自己的孩子,抱著無法形容的期望與幻想。
“青粿。剖甲木青,社稷重粿。”歪著頭的昭雪,頗有孩子氣地噘了下嘴,仔細想了會兒,方才小心地回答妻子。
“哇,好像這個更溫柔。”故作驚訝,誇張地發出象聲詞的讚揚,感受到腹中胎動的女子,微微顰眉忍著痛,臉上煥發出了無法想象出來的美麗笑容。
“嗯,是啊。名字溫柔的男人,相必性格不會太霸道。那麼,嫁給他的少女,應該會被寵得很幸福吧。”這是一個父親,對孩子罕見的柔情與祝福,昭雪攬過身邊的妻子,讓她依靠著自己的身軀,變得稍微放鬆一些。
君山六年,帝子青粿六歲,帝姬炎祈四歲。
這是帝魁國最為慘烈的一戰,不是因為百姓傷亡的太多,恰恰相反,受到波及的普通人很少,真正犧牲在戰場上的,是平日裏享受奢侈生活最多的貴族。總之,這是一個造就英雄的時代,隻要戰死在沙場上,那麼你便是最有資格被幸存者歌頌傳揚的一縷英魂。
半張臉都是在戰場上濺到的鮮血,有叛亂小國軍隊的,有異世混血太凰的,也有他最親近那個人的——是的,他的妻子,兩個孩子的母親,已經成為了戰場上無辜的犧牲品。
昭雪抬起頭仰望,那片可恨的墨宸海洋,努力讓自己眼眶裏盈滿的淚水,不主動流溢出來。
在他的身邊,尚在幼齡便失去了母親的兒女,都變成了被死亡嚇得隻會瑟瑟發抖的孱弱小獸,這讓昭雪下定了決心,不會讓他們死在這無情的戰火之中,也不會讓剛剛失去了母親的他們,再失去那唯一可以依靠的父親——他不會去死,他要活著見證自己仇敵的毀滅。
兩把崩開無數豁口的殘缺之劍,就插在馬鞍旁邊的皮革劍袋之中,昭雪望向自己所擁有的最後一名武將,將那塊橫在自己喉部的渾濁歎息,緩慢地沉入了自己腹中:“同冠,還有多遠到君山。”
正當壯年的兩麵憂,他在戰場上透支了太多的血氣與勇莽,現在的他已經瘦得完全看不出人形,唯有他那堪稱頑強的生命力,以及他對昭雪之皇的不變忠誠,才能證明他就是昔日風華絕代的戰謀同冠·兩麵憂。
“君皇,我們已經到了。”眼前即是覆雪群峰,然而被仇恨與鮮血給蒙蔽了雙眼的人,隻能看到烽火狼煙的紅,卻看不到荼猶未盡的白。兩麵憂沒有恐懼,沒有悲傷,更沒有憂愁,他隻有坦然麵對死亡的平靜與麻木,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比自己的帝皇,更早地看見了那座君山。
這是昭雪之皇昔日的封地,也是帝魁之國如今的年號。覆雪不染的君山,是唯一沒有被烽火狼煙熏黑燒焦的白紙,它或許正期待著過去的主人歸返,在這裏創造出光耀眾生的偉大奇跡。
又一場戰爭即將來臨,而那些死於烽火之中的無辜者,他們的冤屈終將會被有情之君,以劍昭雪!
青粿是被凍醒的,激烈的風把霜粒與冰雹,一股腦地全都倒在他的臉上,讓這個對死亡產生恐懼的無助小孩子,張開眼便看到了身邊,那近乎無窮無盡的蒼雪,以及遠方縹緲模糊的連抱疊嶂。
慢慢地從厚重的毛裘中,掙出瘦小的身子,青粿回頭,掖好那些被自己掀抬起的空隙與邊角,讓蜷縮在毛裘裏的妹妹,在酣睡中不會感到太多寒冷。
豎起一根手指,在唇前表示噤聲,輕薄的霜粒在昭雪手背上,凝結成了一層不近人情的寒冷外殼,然而這位逃亡的帝魁之皇,他的內心卻還是火熱的,甚至是比不死太凰身上那近乎世間最高溫度象征的不滅之火,還要再炙熱上千百倍。
單膝陷入厚厚的積覆雪層中,以父親的身份與兒子交流的昭雪,他盡量讓自己的視線,與青粿的保持在同一水平線上。
沒有任何的聲音,在這座被霜雪寂滅了半身的君山上,除了那偶爾發一下脾氣的烈風,便是大部分時間內都存在的極致沉靜。
舉起手隔空遮住天上的赤金日盤,昭雪在用逐漸合適攥握的那隻手,向青粿傳遞希望到底是什麼模樣的。盡管他的手中空無一物,卻有最強烈的意誌,自手指間的細小縫隙中,化作暗夜曙光呼嘯而出。
等待著的,是黃昏,又或黎明,隻要能同握日月,那麼自己便不會敗亡!
這一切,都隻是為了活著,隻要存在下去,總會找到生命的意義,或是逃避死亡,或者複仇染血,又或者是,走近那未知而神秘的,隻屬於強者的完美世界。
低沉到極致的陷雪腳步,還是發出在寂靜中格外清晰的沙沙聲響,在雪地上踩踏下深淺不一腳印的兩麵憂,他的到來,結束了昭雪與青粿這對父子的互相對視。
“是你。”沒有去握從凍霜皮革中露出柄部的殘缺雙劍,昭雪僅是用手撐住膝蓋,緩慢地站起了身,轉頭平淡地看著兩麵憂。
“是我。”原本用來裹臉的毛裘,此刻正蓋在熟睡的炎祈身上,失去了保護的暗黃肌膚,在風雪的消磨中,變得紫紅腫脹,崩開幾道幹澀發紅的凍裂創口。
“沒想到會是你。”冷漠,沉默,寂靜,昭雪將自己的雙手,按壓在劍柄頂端,被敵血染黑的吸汗纏布,閃耀出一層詭異的濁物亮光。
天上的日盤,一直被君山的雪霧半遮半掩,不能釋放出絲毫的溫度——然而,此刻已是正午。
“原意追隨你的人,隻剩下我一個。還沒有經曆過成長的兒女,是不會背叛自己父母的。所以,當然是我。”用許久未修剪的畸形指甲尖,摳拽著那些凝結在自己胡渣上的小水珠,兩麵憂發現唯有這樣,自己才有直麵帝魁之皇的勇氣。
“為什麼,有原因嗎?”盡管知道自己提出的疑問很可笑,可是昭雪還是想弄明白,為什麼那曾經忠心不二的兩麵憂,竟然會在一無所有的時刻,背叛了自己,投向了身負不可饒恕罪孽的不死太凰。
“我的兄長戰死了。”冷冽颼涼的寒風,融入了兩麵憂的話語間,這不是叛臣對君主的失望與憎恨,而是每一個弱小的人類,在承受了至親之人已經死亡的殘酷現實後,自心底的陰暗角落裏,肆意滋長的失落與質疑。
主人們總是以為自己的奴仆,是忠義無雙的最佳代表。然而,隻要是一個正常的人,就不會無私地奉獻出自己的所有東西——人們付出的越多,那麼他們要求,自然也就越多。
“嗯,他是忠義之將。”這句還算中肯的評價,便是對戰死英魂的唯一撫慰,昭雪仍是太年輕了,他還是一個不懂人心的君皇,所以他被最信任的臣子背叛,也是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還有個兒子,名字叫做兩色硯,我不希望這麼好的名字,被戰場上的殺戮與死亡,給掩蓋掉自身的光芒。”掛在山壁岩體上的冰棱在融化滴水,並不是來自於天上日盤的極致高溫,是被兩麵憂所召喚而來的,最狂亂劇烈的火——不死太凰!
一線赤虹作天隕墜下,非鳳亦非凰,乃是左耳邊畔生著有盛世彼岸花的妖孽男子,他筆直站立在那因自己降臨才開拓出來的隕坑之內,由摩擦空氣而產生出來的沸騰岩漿,在燦然裂開的凍土縫隙中靈活滾動,逼迫著隕坑邊緣的厚重積雪,化作最能燒灼肌膚的朦朧水蒸氣。
“不死太凰第三脈,言燼·首,拜上!”滿頭披散開來的天熾長發,宛若倒掛綻放的熔岩之花,被如火赤發遮住單眼的男子,他有著靈秀而不內斂的妖,更有著凶煞而不自製的孽,他仿佛自太古之初的神魔傳說中走來,要讓自己腳下燃起硝煙味極足的不滅烽火!
“你背叛的隻是我,對嗎?”沒有直接去麵對眼前最危險的敵人——不死太凰,昭雪依舊是在質問著,還在扮演臣子身份的兩麵憂。哪怕這是一個叛罪亂臣,他也依舊將之看作成自己的屬下。
“他們,隻要君皇敗亡。我會照顧好,帝子與帝姬的。”第一句中的“他們”,自然是帶給了兩麵憂許多可怕記憶的不死太凰。他背叛自己的君皇,不僅是因為兄長那太不值錢的無意義犧牲,更多的還是因為他,懼怕那些有著無匹力量的異族——所以他隻背叛,與不死太凰針鋒相對的君皇,卻還會以一個臣子的身份,去守護君皇的後代。哪怕,他犯下的罪孽已經不可饒恕。
仿佛是由憤怒所勾起的一抹詭異笑容,停滯在昭雪的嘴角,不走不進,他將自己的左手自劍柄上移開,張開自己的五指,虛抓天上的那一輪璀璨日盤。
無光無耀,天地寂暗,唯有絲縷暖意,在昭雪的指縫間微微透露,這個不懂人心的年輕君皇,他的形象瞬間高大起來——因為這天上那輪普照萬物的璀璨日輪,此刻正被他握在自己的方寸掌心。
形體大小不變,氣勢卻一升萬千丈,直至連自身所立的君山,也被這衝天的浩蕩氣勢,給遠遠地遺棄在腳下。
“你是言燼·首,不死太凰第三脈的首領?可是,據我所知,你明明早在八千多年前,就死在了劍魁刃魔楓颯葡的竹鞘之下。”抬手握住的是天上日盤,給予敵人的卻是充滿視覺衝擊力的壓迫與威嚴。縱使,現在是正午,而非日月交替同現的黃昏,又或者黎明,不能讓昭雪同握日月。但是,僅憑手中握住的這一輪日盤,也足夠震懾眼前的敵人,以此拖延時間,等待昔日無色龍虺一族所許諾的救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