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夜的曙色,在藍淡暈沉的陰晦中,揭開了一片魚肚白的扉頁,緩慢地蠶食著未盡的黑暗。
牆,垣蔽也。
漆得朱紅大赤的平整垣壁,曲折蜿蜒成阻人亦自囚的高牆,祗朧獨自一人,走在雕刻著排水凹紋的漢白玉石板表麵,他仍然是在思考,熾洪殤用來推脫自己責任的那些話語中,是否有什麼地方,藏著值得他用心的線索,又或者是幾個不易察覺的漏洞。
“不死太凰?不,我還不了解這個種族,並不能就此確定熾洪殤的身份。”摩擦著腳尖,在遊龍圖案的排水凹紋上,來回地踱步,祗朧望向那片漸趨大明的天空,被四起的朱紅宮牆,給分割成狹窄的一小塊兒。
倏然,吸入鼻竅的清晨冷氣,猶如一根尖利銀針,紮破了兜蒙在祗朧靈台之上的那一層混沌詭氛:“半元宗滅門?大概是與不死太凰有關,由此,居然有人能從斷空——不對,不應該有人逃出來,那些所謂的半元宗門人,極有可能都是假的。”
渾身驚出一層細汗,祗朧剛想轉身去找青粿,對他說出自己的猜測,卻和人撞在了一起。
“月祗先生,帝子有事,要與您相商。”嘴裏念叨著自兩色硯那裏學來的稱呼,緋麟戾爪做了個不倫不類的拱手禮,今日的他大概是礙於身在宮中的緣故,並沒有帶著他那柄長達丈餘的緋鋒陌刀。
“什麼事情,你且為我粗略一講。”神色冷淡地點了點頭,祗朧努力裝出一副高人風範,與緋麟戾爪並肩前行,絲毫看不出他正在為別人叫錯自己的姓氏,而心生懊惱。
“數日前,有絳凰現於君山。”緋麟戾爪側了側頭,仔細想了一會兒,方才說出這字數極少的一句話。
“絳凰?不死太凰嗎。那君山是何處?”聽到緋麟戾爪提起“數日前”這個敏感的時間點,祗朧那淡然如朦朧皓月的淺黃劍眉倏然輕顰,他托臂支肘,伸手撐著自己的下巴,再一次陷入了沉思之中。
“前代帝魁之皇,身殞所在。”原本溫和如細撮火苗的臉龐,驟然變得如大理石那般僵硬起來,緋麟戾爪猶豫了好長一段時間,方才吐出了這滿是悼殤的十個字。
“哦。”似乎是因為沒有,從中找到有利的線索,祗朧極為敷衍地應了一聲,他低著頭,專心致誌地看向自己不斷邁起的腳尖,根本就沒有察覺到自己剛才的行為,是對逝去皇者的不尊重。
“緋麟住手!”突然聽到青粿的嗬斥聲,祗朧有些茫然地傾身,恰好看到緋麟戾爪的拳頭,挾帶一股強勁烈風,險之又險地沒有擦及到自己臉頰初的潔皙肌膚。
“是我的過錯,不該沒有敬畏之心。”即使是反射弧再長,此時的祗朧也明白了,緋麟戾爪為何對自己拳腳相向。前代帝魁之皇,不僅是青粿的父親,也是守衛帝魁國,使其不會毀於不死太凰所挾烈火的英雄。於祗朧與青粿同為兌澤脈弟子的情義來說,他是該對前代帝魁之皇,侍以長輩之禮的。於這天地之間的禮法道理來說,前代帝魁之皇這種敢為國民,而犧牲自己性命的人,值得所有人類與異族的敬畏與尊重。
不知不覺之中,自己正逐漸變成熾洪殤那樣的人——自私得完全不顧別人的意願,輕狂囂張得沒有任何的敬畏之心。緋麟戾爪那未打到祗朧身上的一拳,其實已經打在了他的心上。讓這個被“歪曲道理”帶入歧途的非人少年,終於自那滿是銳氣戾氣的桀驁幻夢中,徹底清醒過來,走回了他最初選擇的那條為善之道。
“青粿,你要帶我去君山一趟,順便再陪我到半元宗遺址走一遭。”轉頭看向對麵的年輕帝子,看著他宛若護仔兒的老母雞般急匆匆地走過來,一對甩來甩去的寬口廣袖猶如蝙蝠膜翼,祗朧輕輕笑了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等待著青粿的答複。
僅是點了下頭,青粿以眼神示意祗朧跟著自己,留下剛剛泄了一肚子怒火的緋麟戾爪,在高大的朱紅高牆之間,分外無聊地打著哈欠。
“我禦家的男人,總是能把最可笑的名字,變成最讓人敬畏的名字!”大聲嚷嚷的少年畫師,他白衣墨發,耳畔的短發尖梢朝外稍微翹起,這個長相頗為清澈秀氣的少年郎,被他那位須發盡白的老師父拽著衣袖,就差下一步的捂嘴,沒有實現了。
“嗯?”剛要與青粿一起並肩離開的祗朧,饒有興趣地回頭,看了那少年畫師一眼:“若是以後的你,真的闖出了什麼名堂,那便來找我吧——記住了,我叫月祗朧。以月為氏,名曰祗朧。”
少年畫師等到那位與帝子並肩的年輕貴人轉過頭,方才有些鄙夷地小聲咕噥起來:“還有闖出什麼名堂呢,等我有名氣了,天下哪裏去不得,還非要待在帝魁國?”
卻不料,那個麵容輪廓還算柔和的緋發少年,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子,居然強行從師父手裏,把自己給搶了出來,還擺出一副惡狠狠的麵孔,像市井無賴那般的惡聲惡氣:“你就是專門來為炎祈殿下畫像的禦心?聽說你最擅長為人物點睛,總是能畫出十三分的神韻?”
大概是被神色驟然猙獰起來的緋麟戾爪,給嚇得徹底怕了,禦心如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恭敬地如阿諛諂媚的小土狗似的,緊跟在緋麟戾爪的身後,就差緊貼在他身上搖尾巴了,看得那位對自己不爭氣弟子感受最深的老師父,頗為欣慰地捋了下胡須,說了些意思大抵是“惡人自有惡人磨”的話語,便不管自家弟子,像是解下了一身重擔那樣,瀟灑地離開了。
釉質金黃的琉璃瓦,細密地堆砌在屋頂與高牆之上,禦心被緋麟戾爪扯著衣領,卻很不老實地轉頭望來望去,表現出他作為第一次進宮的少年畫師,所擁有的強烈好奇心。
“待會兒,你知道該怎麼做嗎?”看著禦心逐漸變得老實起來,緋麟戾爪不在揪著他都衣領,而是改用兩隻手指,去扯禦心耳畔的一撮烏黑鬢發,用這有些粗暴的動作,與拉扯頭發所帶來的疼痛感,給禦心再度施加壓力。
“知道啊,盯著帝姬多看幾眼——”連忙擺手打在緋麟戾爪撕扯頭發的臂腕上,禦心疼得齜牙咧嘴,那對烏黑眼眸閃爍起濕漉漉的亮光,一如被星辰照射的顫動岩露。
“嗯?”頗具威脅意味地低哼一聲,緋麟戾爪不再拉扯禦心的頭發,似是終於察覺到少年畫師,塗抹在自己頭發上的,專門用來保持發絲柔順光澤的桂花油實在太多。他格外嫌棄地抖了抖手,把自己之前捉住發絲的手指,在禦心所襲的白衣表麵,用力地擦抹了好幾下,自認為幹淨之後,立馬飛起力度剛好的一腳,將禦心踢了個踉蹌。
“啊,不對,是專心致誌地,仔細地觀察帝姬的容貌、身段、意韻,爭取把帝姬的形象,深深地刻入自己的骨子裏,因為這樣才能畫出最有靈氣的畫像。”賤兮兮地眨了眨眼睛,禦心有露出諂媚笑容,有些討好地對緋麟戾爪小聲嘀咕著,他大概是腦子裏有個深坑,根本就沒有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你確定?”聽到禦心的“歪理”,緋麟戾爪立馬吹胡子瞪眼……啊,不對,沒有胡子的他,是哼鼻子瞪眼,又或者是噘嘴巴瞪眼。總之,他就是吹不起那根本就沒有的胡子來。
“當然。”禦心覺得自己的說法,應該是很討他身邊這個莽漢的歡心,當即滿是自豪感地拍著自己幹瘦的胸脯,按壓著自己瘦骨嶙峋的側肋,擺出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大氣勢,將自己那驟然膨脹起來的自信心,越吹越鼓。
“然而,我的建議是,你千萬不要正眼看上帝姬一眼,最多用餘光撇一下,知道嗎?如果讓我發現你眼睛不老實,我就把它們摳出來,給你留兩個窟窿。”伸出兩根手指並列成鉤,緋麟戾爪在禦心身前做出恐嚇的摳眼動作。
“哈?那我還給帝姬畫什麼畫像,都不讓我正眼瞧瞧。”雙手抱頭,胡亂地抓撓著自己的頭發,禦心滿是苦惱地抱怨著,他之所以願意離開自己那個最適合宅居的陰沉小屋,就是為了一睹炎祈帝姬的絕美容顏。
“你廢話太多了。帝姬的畫像,隻是一種權力的象征,你懂嗎?隻要畫出帝姬那光輝偉大、傾國傾城的完美形象就可以了,誰要你把帝姬真的畫下來。”剛擺出一副身居高位、握權慵懶的姿態,下一刻的緋麟戾爪立馬泄功,他咬牙切齒地拍拍禦心的側臉,在思考自己什麼時候,才會再也忍耐不住地,將這個蠢笨少年活活掐死。
“嘿——這樣還不如別叫我進宮,直接把我關在小黑屋裏,隨便地幻想一下,再畫出來好了。”本該是猥瑣的笑容,當禦心露出的時候,隻剩下天然的呆滯,這個太過單純的少年畫師,剛要往不可描述的方向臆想一下,就被緋麟戾爪滿是忠義的高尚話語,給打回了殘酷的現實。
“帝姬是這世上最好的女子,咱們做臣子的,隻可憧憬敬畏,怎麼能讓那些汙濁不堪的思想,去褻瀆了帝姬!”
舉目盡是千山百嶂連抱,被風折斷的蒼草抽動,葉表之上沾著抹除不掉的舊時暗血,祗朧看著這幾點已經汙濁的濺紅,感到有一股陰寒煞氣穿身透體,扣住領口對襟的那隻手,不由得用力扯緊了些。
“這裏就是君山了。”手中所握的火把氣焰洶洶,正不愧它裹頭包油的製作手法,青粿身上那件帝子服越來越暗,衣裳底色已經無限接近於深灰色,唯有那幾撇青豔的翠竹葉,與那條銀線勾麵的細鱗天螭,還是那麼的活潑靈動。
雪色沁霧,自頂峰簌簌蒙下,如荼花盡俯,是亂意披風,被祗朧插在地上的清濁雙短劍,終是啟動了它暫時作為示警器物的作用,在裂開細長龜裂痕跡的凍土之中,急劇地振動著自己的狹窄劍身,發出近似於青銅鈴鐺顫聲的空靈嗡鳴。
“有殺氣!不對,是煞氣?”開口提醒身旁的青粿,搭手在額的祗朧看不準,自山巔湧下的層疊雪霧中,所蟄伏的陰寒氣息,是化解不開的濃烈殺意,還是遊蕩於此的往昔戰死英魂。
將手中火把交給祗朧,迎向咆哮風雪的青粿,取下自己腰間的高身酒壺,以兩指環握白瓷細頸,將清冽酒液從較小的開口處倒出,用藏在另一隻手裏的小盅接住,待酒液在盅內盛放了片刻,便將之全部倒在地上。
他像是在為誰斟酒,可是撲麵而來的,隻有那暗藏威脅的風雪——可是,祗朧卻是懂了:青粿是在祭奠那些戰死於此的英魂,想要與他們飲酒對酌。
“可以上山了。”看著灑地的酒液,在幹冷的凍土表麵,暈出了潮濕痕跡,在祗朧手中取回火把的青粿,他的話語稍微停頓了一下,“希望這裏的一切,都沒有變得太快太多。”
動用些許力量,抬掌將手心朝天的祗朧,他勾曲起自己的手指,在這一瞬間,仿佛有無形的絲線,纏繞在插入大地的兩把清濁短劍柄部,隨即收縮發力,將它們拉扯回了祗朧手心。
無鞘無縛,卻仍似一劍出鞘,那太過耀亮的光,沒有人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真正地捕捉到,就連青粿也隻能看到:祗朧的手腕在急速地抖動著,猶如猛虎般蠻不講理的下山風雪,在祗朧身前的虛無空處,被莫名的力量給開辟成了,威脅不到任何人的兩股夾雪烈風——可是,正因為這樣,青粿才丟失了祗朧手中那兩把清濁短劍,在寒冷空氣中所燃燒起來的光明,以及它們在開辟風雪之時,用來顯現鋒芒的清晰形體。
一步一個腳印,祗朧進入分辟開來的風雪空隙,手中清濁雙劍舞轉不停,和主人一起,朝著最高處的山巔攀登而去。
“可以把那些發生在君山上的故事,講給我聽一聽嗎?”雖然雙手在不斷地斬劈出最合適的劍招,但是祗朧的思維並沒有太多負擔,甚至可以三心二意,去想一些不是特別重要,卻著實有趣的事情——少年人總是有太多的精力發泄不完,他現在的狀態就是最好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