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血不染,點化汙濁的細密黑符籙,如不斷扭動折足的蚍蜉般,依附在熒砂暗銀的一刃短劍之上。半跪在血色沙地,祗朧反握雙劍,緊貼在他臂肘上的清亮短刃,映出了四遭被破甲折戈的如山骸骨。
沙沙作響的踩踏聲,是一對大赤厚底的高幫長靴及膝,將後背貼在白駒側腹上的祗朧微微喘息,他已經認出了來者,並不是與他失散的青粿。
“不死太凰?你有名字嗎,我想換個別的字眼,來稱呼你。”抬起頭仰視著,那恍若虛炎幻影的緋裳神祇,祗朧總算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會討厭熾洪殤——同樣是那大赤雜黑的服飾裝扮,同樣是那桀驁不馴的緋發飛翹,同樣是那蔑視眾生的高傲與貴氣,此刻出現在祗朧麵前的緋裳神祇,與熾洪殤的形象實在是太過重合。
“高高在上的緋色飛鳥,不會被虛幻的名字所束縛。而趴伏在泥濘中的瀕死螻蟻,也不需要知道神祇的名字。”緋裳神祇的麵孔模糊不清,隻能窺測到些許的潔皙素白的肌膚,他的臉龐就像是雜糅在一起的光與炎,雖然被透明卻扭曲的沸騰熱浪所影響,但還是能展現出那股深藏於他骨血之中的,可以光耀眾生的帝皇威勢。
“哈?原來我在你眼中,隻是個可以被隨意碾死的小蟲子。”有些不服氣地擦了擦自己的鼻尖,祗朧突然想起了四空漠曾說過,純血的太凰、龍虺、蟲荒,甫一降世便是斷空境界,隻有三族中的混血者,才會在徹底成熟之後,跨入斷空的境界——看來對麵的緋裳神祇,是把尚在凝脈境界的自己,當成了一隻血脈斑駁的混血蟲荒。
清濁雙短劍盡付於一手,祗朧用空閑出來的大拇指,抹去了自己側臉上濺到的慘烈血跡,他推開自己身後那匹已經疲憊不堪的白駒,以不算很快也不算很慢的速度站起來身,獨自一人地迎著麵前的緋裳神祇走去。
“不死太凰第三脈,皆名言燼,司墨宸海攻伐之職——願汝記住這個名稱,因為這是卑微蟲荒死去之前,被神祇所賦予的唯一榮耀。”風冷冷地吹,將緋裳神祇額前中分的真紅發絲,鼓動揉搓成亂抖的兩瓣緋蓮,這高居在墨宸之上的異世之神,不懂得什麼是真正的生死,但他知道自己隻需要伸出一根手指,就可以碾碎擋在自己麵前的任何渺小生靈。
清相與濁的雜糅重合,是在淨與汙的排斥之間,產生的那一個不可能的變數,祗朧學著桃鯉溪當初的樣子,將兩柄短劍由一隻手橫推而出,被清濁兩氣牽引的兩截刃尖,暫時是緊密貼合在一起的整體,它們對上了一根足以碾壓世間萬千生靈的修長手指,被那自白皙指尖上傳來的磅礴巨力給壓迫,恐懼得宛若兩條在空氣裏死力掙紮的無水雪鯉。
光與炎皆是虛無空幻,但祗朧卻有一種極度詭異的感覺,以至於他甚至能“看到”自己的湛青虹膜表麵,有精致異常的細撮火線,演化著微小的血絲形態。他的五髒六腑一下子被掏空了,卻又倏然出現,並在體內沉墜成一攤亂物——這是由緋裳神祇指尖所傳遞而來的強悍力量,象征著不死太凰的高高在上,將祗朧掌心的清濁雙短劍徹底壓製後,所施加在它們主人身上的,一道足以碾碎全身骨肉的處刑後勁。
輕薄不染血的兩截清麗劍刃,它們旋轉著在高空中交錯,祗朧仿佛被人用巨錘轟中了左胸,他之前握劍的手空無一物,受著主人身軀上的後移推力,而幅度誇張地高高抬舉了起來。
一退再退,單膝沉墜,祗朧猛地撐掌伏地,支起自己那尚未跪下的身子,他沒有被緋裳神祇的那一指碾成血泥,實在是連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的奇跡。
所幸這個奇跡的源頭,已經出現了——由濃褐、岩紫、苔青等三種光調,所組成的亂儀陣圖,以渾圓不缺的滿盈形象,出現在祗朧的胸前。
細密繁複的象形古文,宛若多處鏤空的陳年老鏽,在那三色亂儀陣式之中,勾繪出紫螻蛄、火蚍蜉、竹節蟲等三種圖騰形象,也為祗朧解答了心中的疑惑——是螻皇與楓颯葡留下的陣式,為他的肉身提供了保護。
“沒有死?吾懂了,汝並不會一息濁化,所以汝現在的身軀——是蟲荒本體。”看到原本可以輕鬆碾壓的螻蟻,依舊毫發無損,虛幻如炎影的緋裳神祇,給出了比他人庇護更加合理的解釋。
隻可惜,他沒有機會,對祗朧遞出第二招了。
二十隻光炎凰翼開展,整體明澈如黃金琥珀,邊緣滲透絳紅之色,在如淺色蓮花瓣般纖細的手掌背部,綻放出由十對羽翅組成的繁盛之花。
戴著雪白兜帽的柑籠倏然出現,伸掌輕柔地拍到了緋裳神祇的肩上,她白皙手背上依附著的二十片光炎羽翼,前一翅緊密貼合著後一翅,最終收攏成了一朵由無數羽毛重疊的奇異花苞。
“汝是,挾櫻銀殿下?”被柑籠輕拍的肩頭,驟然升起起一股猛烈上竄的光炎,此刻才察覺到自己被近身偷襲的緋裳神祇,忍受著肩頭的撕骨灼傷,而回首一顧,卻看到了自己的同類。
就在緋裳神祇顧首詫異一刻,在高空中旋轉至失力下墜的清濁雙短劍,被祗朧向前伸手抄到掌心,再穿透過他身前即將消隱入體的三色亂儀陣圖,受到其中屬於楓颯葡的竹節蟲圖騰刺激,而短暫融合成一柄完整無缺的天祇劍,將那同帶清濁兩氣的熒銀刃尖,刺入了緋裳神祇的體內。
“保全自己,這是不死太凰的拘炎影幻,與亙古蟲荒的一息濁化相同,都是以一團火炎,或是一口濁息,塑造出可以承載自己意誌的附體,而非真正的本體!”離手旋斬的兩道暮光劍刃,象征著青粿丟棄兵器也要保全祗朧的決心,但是他的話語卻不得祗朧的認同,反而促使那柄暫時完整的天祇劍,在緋裳神祇的體內刺入得更深。
“她不是挾櫻銀,而是我的柑籠。”神情淡然地說出這一句宣告,祗朧用自己的胸膛壓迫著天祇劍柄,將縈繞清濁兩氣的熒銀劍刃,在緋裳神祇體內再度插入一段距離,他終於靠近了敵人的臉龐,可以清晰地分辨出眼前的麵孔,與熾洪殤隻是神似卻並不完全相似。
不是我所認識的,所親近的人,就好!
抱著這種能夠讓自己身軀放鬆起來的特殊心情,祗朧雙腳犁趾穩紮於地,後傾腰身將他掌心那柄刺入緋裳神祇體內的天祇劍給帶了出來。
將祗朧從險境中拯救出來的柑籠,她沒有理會緋裳神祇稱呼的“挾櫻銀”三個,而是微微點了點自己戴著雪白兜帽的頭,隨即在血色沙地踏足輕點,如一枚輕盈的蒲公英種子,遠離了這處應該是不死太凰與亙古蟲荒廝殺的異樣戰場。
青翠欲滴的剔透劍刃盡染暮光,它們在空氣中拚命奔波的過程中,已經扭曲成了近似鐮刀形的彎月刃,旋翔著逆刃嵌入了緋裳神祇的雙肩,隨後趕至的青粿迅速出手握柄,在緋裳神祇的身上勾劃出兩道由肩延伸到後腰的狹長傷痕,而他在背後是無窮無盡的白灰甲胄染血,鋪出一條由落下國殘刑軍屍骸鋪成的王者之路。
“日斬妖,吾以月祗劍粿,除魔去——”
異口同聲,念由心動,祗朧起身抖袖出劍,青粿轉身旋轉雙刃,銘刻精金符籙的濺血白衣,與竹紋龍章的灰暗帝子服,在兩抹疾快殘影交錯相掠的過程中,發出宛若風抖旌旗的急聲獵獵。
短暫回歸到完整狀態的天祇劍,修長有力的堅韌劍身,一如飽受重負的細長竹杆下壓,彎曲出一道凸起弧度朝上的耀光。
刃鋒邊緣鍍染暗金的剔透劍刃,在劍主轉身旋舞的刹那,扭出介於弦月形與波浪紋之間的逆彎劍刃,下刺出兩道暴起的翡翠殘影。
一線天祇,兩刃暮光,能嵌入少年眉眼的皓月熒砂,與頗有英雄遲暮之意的翡翠晶菱,此時此刻竟然相配起來,在祗朧與青粿產生共鳴的心念操縱之下,創生出上顎白耀而下頜兩分的異色獸咬攻勢。
絞顎獸咬,噬神緋裳!
一拘炎火豔紅,在黑暗之中無助搖曳,它不知自己的本源來自何處,也不知自己會不會被突來外力強行撲滅——它隻有緩慢而盲目地燃燒,這是它唯一的選擇。但就算是這個選擇,也隻不過是它為了找出自己存在的意義,而做出的無用功罷了。
不死太凰?戰脈言燼?緋裳神祇?
不,這些令人生畏的字眼,不應該是他的稱謂。因為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專屬,而是同屬於他同類的名稱。所以,他還是更喜歡自己在很久以前就選定的那兩個字——始朱。
三抹逆彎劍痕繞至緋裳周圍,扭曲成收攏咬合的巨大獸顎,始朱忍受著胸前的攢心劍傷與背後的兩道長痕所帶來的疼痛感,在一片由強烈痛覺所製造出來的眩暈中,徹底失去了所有的反抗能力。
狹長細窄如天鳳眼縫的精銀天祇劍,與自下擊上的那對剔透翡翠劍刃終是合招,三痕淩厲劍刃深深地嵌印入始朱的身體之內,觸及那中空的羽族骨骼,貼合那血液暗金的晶瑩血肉,再以所挾罡煞將這近似神祇的不死太凰身上的緋裳,給撕裂成一條條化作空中輕舞蝴蝶的爛布料。
一挾格外宏大的絳炎起翔,其形如凰似鶴,在緋裳破損的始朱頭頂,將自己修長挺拔的脖頸,彎曲成一道優美的圓弧,同時也激勵了無數明澈赤火,在始朱的身軀上蔓延燃燒,將那些由劍刃開拓出的傷痕燒灼成痂,繼而衍生出一層看起輕薄實則厚重的緋色鎧甲。
“怎會如此?”這真是聒噪的聲音,伸手捏住一段精銀劍刃的始朱如此想到,他頗為怨恨地瞪著那個發色淺淡朦朧的白衣少年,就是這個身份卑微低下的混血蟲荒,之前在自己胸前刺出了一個深達數寸的血洞。
“不清楚,二師兄你可以請那位姑娘幫忙嗎?”這太過溫柔平和的聲音,帶著一股濕漉漉的水腥味,始朱用以三指夾住那對平行斬來的翡翠劍刃,覆蓋在手指之上的火炎鎧甲宛若實質,殷紅如血的護指甲箍不懼刀劍,也令始朱有了足夠的時間,去想明白這位遞劍而來的渺小人類,他口中所說的“那位姑娘”,其實正是不死太凰第二脈·捏月所推選出來的,擔任未來日槃之職的——挾櫻銀殿下。
“別多想了,柑籠隻會救我,怎麼可能和自己的同族翻臉。”忽覺自己捏住精銀劍刃的殷紅指箍間一空,始朱眼睜睜地看著那柄清耀如皎月熒砂的實質劍刃,化作一團由無數黑白符籙密布而成的銀灰霧氣。再加上自己聽到了這隻該死的小蟲子,竟然敢亂稱呼本族的挾櫻銀殿下,心底那再也按捺不住的怒火驟然升騰,催促著他將那對夾在三指縫隙之間的翡翠劍刃強行扭斷。
青翠欲滴的暮光劍刃倏然淺淡,原本就是剔透晶瑩的翡翠劍身無限接近於透明狀態,還未等到始朱扭指發力,便已經消散掉了自己的實質形體,變成了兩束衰敗不堪的昏沉暮光。
炎生之凰,緋頸似鶴,蜷身成一圈其上流火飛逝的神冕光環,顯現在覆身殷紅甲胄的始朱背後。由火而生的灼眼光明大綻,始朱的大赤瞳眸因為其內淤積的負麵情緒,而變得渾圓碩大起來,盡管他自己本人認為這是無發掌控的瘋狂與偏執,但是他的敵人可不會這麼認為——祗朧與青粿在那屬於緋裳神祇的大赤瞳孔深處,看到了燎燒大原的無盡戰意,還有那壓迫得讓人很難進行反抗的神性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