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獨釣江雪 大日且拋擲(3 / 3)

可是,來襲之人的卻也不弱,果斷地丟棄左右雙手的刀弓,立臂硬抗住青粿先至地那甩鞭腿,接著又振肩分臂,自青粿已經開始向鎖技轉變的腿彎上借力,猶如大鳥般騰地一下衝破屋頂,踩上瓦片破碎的屋脊,朝著某個不固定地方向逃去。

青粿當機立斷地追了上去,而祗朧猶豫了一會兒,又小聲嘀咕了幾句,方才跟著跑了出去。

但是,偷襲之人卻突然蒸發了——不,青粿又看到了什麼,有一具老者的屍體倒在青石鋪成的小巷子內,他的身邊跌出一團紫紅的毛纓。

熾洪殤倚靠在牆上,懷裏抱著一杆長槍,這大概是他的新武器,這緋邊黑底寬袍的青年男子點了點頭:“是他。”

突然感覺自己的五髒六腑,都是空蕩蕩得沒有著落,青粿不相信偷襲自己的人,居然會死得這麼快,竟然在熾洪殤手底下走不過半招——他不想去懷疑任何一個人,尤其是與他同出兌澤脈的熾洪殤。

“你為什麼殺他。”比青粿來得更晚的祗朧,說出了青粿心裏的第一個困惑。

“他要殺我。”熾洪殤的回答看似無懈可擊,事實上卻有些經不起推敲,但是礙於同門情麵,祗朧與青粿已經不方便再問。

向來平和的青粿,此時卻格外的不耐煩:“可是你出手太快了,我隻是被屋頂遮擋了一瞬,暫時沒有發覺他的身形——”

“我突破境界了,至於是孤弦、綻靈,還是柏林,你們自己猜……總之,不要忘了這次,是你們欠了我一個人情。”熾洪殤生硬地打斷了青粿的話,隨即抱槍起身,隻給他的兩位同門,留下一個背影。

“我知道你為什麼不喜歡他了。”青粿終於明白了祗朧與熾洪殤之間,是怎樣的一種關係——而這,也是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對熾洪殤,是如此的壓惡與懷疑。

一層氤氳冷霧輕薄,碧藍寒江流冰融雪,四周是黛青山巒集聚,極緩的水流波紋上,架有黑篷孤舟,其首是盤腿坐著的垂釣老者,須發由黑白兩色雜糅成灰,與那些積落在他身上枯黃蓑衣肩頭的新雪,有一種源自於顏色衝突的格格不入。

“大日拋擲去,不醉且不休;側臥寒江上,指叩身下舟;何繪江山豔,披肩白狐裘;揮刀作肝膽,冠勇即無憂。”

細細長長的透明垂線,在寒江水中沉浮不定,手握纖細釣竿的老者,用另一隻手的掌根,稍微正了正頭頂的鬥笠。

人已老,心未老。這位猶記白日酒醉、雪狐毛裘的老者,乃是帝魁國的謀士——同冠·兩麵憂。

“叔父。”來人在岸邊單膝跪下,束發的墨玉鉤鐮冠,被寒流送來的雪花微粒,給鍍了一層淺白的薄霜。

“聽說帝子,隻憑兩人兩騎,便破了落下小國的六萬殘刑軍?”被譽為“同冠”的老者,他有武將與謀士這兩張麵孔,自然也有這兩者的憂愁,他朝著河岸輕輕揮手,示意單膝跪下的子侄抬頭——那人赫然正是,墨鐮騎統領·兩色硯。

“帝子本就勇不可擋,又離國背家數年,前往兌澤脈內修行,戰力自然強悍——隻可惜,帝子把太多的心思,都用在了鍛武修道之上。以至於不懂這帝魁國內已是暗潮湧動,各方勢力內耗不斷。亦不知民心所向,皆是指於他一人身上。總之,帝子甘願舍棄皇位,而自貶為駐疆戰將,實屬大不智。因為,現在若想將帝魁國內的各方勢力擰成一繩,唯有讓頗得民心的帝子,來做現任的帝魁之皇。這,才是最合適的解決方法。”

坐於舟首的同冠,他侃侃而談,絲毫不懼舟下寒江裏,那些遊向鉤上香餌的魚兒,會被自己的聲音所驚走。

“可帝子已將皇位,讓給了炎祈帝姬,隻待吉日良辰的加冕一刻。”行畢尊禮的兩色硯抬膝站起,他望著舟上那鬢側斑白的年老叔父,等待著這位實際年齡已在五十上下的長輩,給出合適的答複。

“大勢所趨,群魚爭餌!”倏然抬腕抖手,係在魚竿尖梢的透明垂線一行旋彎,等到同冠親自回杆收線之時,便將那被魚鉤破體,再串於細長漁線之上的一大掛寒鯉,甩到了舟上鋪板表麵。

一灘灘殷紅血滴,在魚墜船板的過程中,落於流水推動薄冰的寒江之上,將那碧藍冷水給暈染出了滿麵的血腥赤色。

“叔父,真的無法挽回嗎?”身遭的幹簌灌木叢間,傳來腳步紮紮瑟瑟的落足聲,兩色硯不管那些憑空出現的侍者,一心想要自叔父那裏,得到自己想要的回應。

“帝子得人和而自拋之,帝姬占利而不自知,朝堂亂臣聚天時而成行命,此豈能以一人之力所抗之?”走到舟尾,雙手擺漿,一切皆是親力親為的同冠,此時倒真是看不出,有什麼的奇特之處——反而,真像是個在江上討生活的蓑衣漁人。

“天命所向嗎?難道人不能勝天!”踏足朝著沉浮漸緩的寒江麵上踩去,有幾層輕薄寒冰在兩色硯腳底自行凝成,這掌管帝魁三軍之一的墨鐮騎統帥,飛入鬢角的筆直墨眉似劍若刀,盡是在沙場攻伐中磨礪出來的剛毅堅定。

“天至高,地至厚。天地之間,盡容萬物。故天者行命,乃群策之力,豈能以勢單之人所扭轉?”推舟靠岸,同冠穿過低矮黑篷,借助跨板走向岸邊,逼迫著想要凝冰踏江的兩色硯,倒退了回去:“且不提,這些國之大勢——硯兒,你率三十萬墨鐮騎,守我帝魁邊境三千裏血染赤沙,多年攻戰,自當有殺伐果斷之心。事到如今,怎麼還優柔寡斷?我隻說一句,你所欲之想、需行之事,根本就不合禮法!”

自兩色硯左右兩側走出,然後站立在同冠身後的四名侍者,放下了施展寒冰之訣的指捏術式。此時,尚不是寒流封江的季度,想要品味到“獨釣寒江雪”那般高深意境的貴人,自然要花費極大的代價來布置場景。隻是這裏的花費,並不在於金銀的多少,而是在於能夠捏訣施法凝冰的修者,是否稀有。

“叔父之言,色硯莫不敢從。隻是,優柔寡斷之心頗盛,於色硯來說,自是好事一件。至於叔父所指的,不合禮法之行事,色硯自明所犯過錯極多,還請指點一二。”拱手低首一躬身,兩色硯那對與頭頂墨玉鉤鐮冠同色的瞳眼,其內盡是倔強不服之意。

“你小子倒真是倔強,事到如今還要向我遮掩?硯兒,你真的以為,我不知萬人巷花魁,便是你的師父玄歲!”憤然一甩手,同冠將要摑到兩色硯臉上的那隻手掌,終是在觸及臉頰之前的那一刻,停了下來。

“色硯對玄歲大人,確實有傾慕之心,卻從未生過褻瀆之意,叔父可知?”行禮的雙手生硬墜下,兩色硯眼神孤冷地看了叔父最後一眼,轉身大步離去。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未完的話,摻雜著同冠的一聲極長歎息,雖大部分都是對子侄離去的惋惜,卻也有些對族內不肖子弟的惱怒。

繁華至美的多彩穹頂,浮雕著群龍起潮聚群山的刻圖,有些不安分地癱坐在殿內毛毯上的祗朧,他胡亂扯下自己腕部的繃帶,試著扭動了幾圈,然後滿意地笑了笑,轉頭朝向手支下頜、站在身側的青粿:“你還是不願意懷疑,熾洪殤那個家夥?”

“他畢竟是我們的同門,沒有落到實處的證據,我不會輕易懷疑任何人。”突然感覺心底有一團邪火燥熱,青粿開始不耐煩地走來走去,他看了桌子上的暗金鏤空竹林紋香爐幾眼,走到格欞極多的高大窗門前,大聲喊到:“我要酒,那種夠勁夠醇的好酒。”

乍然聽到青粿大呼小叫,祗朧嚇得一愣神,從地上跳了起來,問道:“酒是什麼?”

“一種藥,也是一種毒,它可以讓人忘憂,也可以給人添愁,能讓人誤事,也能使人振奮。”這就是青粿給出的回答,這位放棄了帝魁皇位的年輕帝子,站在自己舊時的宮殿之內,等著殿外的新仆拿來幾好酒。

然而,等了好一會兒,有隻手提著盛酒的黑陶小壇,撞開紅木製的高大窗門,衝進殿內一隻緋邊黑底的寬廣衣袖,來人不是宮內侍者,而是兌澤脈大弟子——熾洪殤。

“我把酒帶來了,順便解釋一下,之前發生的事情。”揭開壇口的封泥與紅綢墊布,熾洪殤先是仰頭喝了一口,隔空倒入的壇中白酒,示意祗朧與青粿兩人,他並沒有在酒中做任何手腳。

“有什麼好解釋的,你偷襲了我們,還殺了一位無辜的老者,來做自己的替罪羊!”一把奪過熾洪殤手中的小壇白酒,灌了一口下肚,頓時感覺那甘醇清冽的酒液,猶如割肉鈍刀般淩遲著自己的五髒六腑,他沒有絲毫猶豫,就把酒壇塞到了青粿的懷中。

“你不信我?那青粿自然也是不信我了。”熾洪殤不甚意地甩了下袖子,用合攏在一起的扇子,頗有節奏感地輕敲額頭。

“大師兄,我暫時不願懷疑你,但是我想要聽到一個合理的解釋。”青粿握著被強塞入懷中的一小壇酒,卻並沒有喝,而是強壓著自己心中的懷疑,盡量讓自己語氣平和地說道。

“解釋?我不會解釋,因為我也有困惑。”熾洪殤的話,讓人感到詫異,但是更多的還是懷疑——懷疑他是故意用這些話語,來推脫自己的嫌疑。

“困惑?”但無論如何,熾洪殤剛才的那句話,還是引起了祗朧的好奇心。

“我為什麼要偷襲你們?我為什麼要殺一個老者做自己的替罪羊?”語速極快地反問,熾洪殤展扇用力鼓風,好讓自己發熱的腦袋更加清醒,想讓自己的那些解釋,變得更加可信:“是,我確實與你們遇襲有關係。因為那位老丈,是半元宗主的父親,他向我詢問半元宗被滅的詳情,似是誤解了什麼,才會對你們出手。”

“如是誤解,也該先與大師兄交手。”一針見血,青粿的話鋒直指要點,驚得他身邊流淚吐酒的祗朧,露出那張滿是驚詫的臉龐。

“抱歉,為了贏得他的信任,我事先已經向他介紹過你們兩人。”似是感覺那樣做,並沒有任何的不對,熾洪殤格外坦然,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懷疑你就是個本體化形的不死太凰。”揮起拳頭,恨不得打熾洪殤一頓的祗朧,被酒氣上衝的兩眼有些泛紅。

“本體化形也好,拘炎影化也罷,若我真的是不死太凰,那些隱藏在兌澤脈之中的亙古蟲荒,根本不會讓我跟在你們身邊,隻會馬上將我滅殺——如果我真的是,那種隱藏很深的不死太凰,就連身為天地頂峰的螻皇,都不能察覺出任何端倪。那我又何必算計你們,就像對待螞蟻那樣,直接抬手碾死便是了。”

最終,熾洪殤給出的回應,是有如百鍛鋼刀一般的斬釘截鐵。以至於,祗朧與青粿都已很清楚,他們再也沒有懷疑熾洪殤的立場——哪怕,他們心中仍有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