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天地不仁 萬物為芻狗(1 / 3)

兩隻有些掉毛的烏鴉,立在相鄰的旗杆尖上,它們不安定地扭動著腦袋,用那赤紅帶黃的邪惡瞳孔,去審視對麵並不熟悉的同類。

兩色硯是帝魁國墨鐮騎的現任統領,可能是因為太過年輕的緣故,在軍中資曆不深的他,並沒有得到任何特殊的稱謂。不過好在他待人溫和有禮,手下的墨鐮騎雖說不上對他敬畏如神,但是該有的忠誠卻一點也不會少。

還是待在驛站之中,自從幾天前帝姬殿下來過之後,青粿帝子便不再向著帝都進發了,似乎他已經放棄了那本該屬於自己的王座,心甘情願地送給了自己的同胞妹妹。

兩色硯是這樣揣測著的,他並不像緋麟戾爪與納蓮紫鏃那樣,選擇了具有帝族身份的青粿與炎祈,來做自己效忠的對象——他一直守護在玄歲的身邊,聽從師父的安排,而這大概就是他所做出的選擇。

半蹲在庭院中的墨鐮騎兵,他們此時正用還算是靈活的手指,笨拙地撿起地上的枯黃長草葉,用來編紮祭祀用的芻狗,以此為戰前鼓舞士氣的某些儀式,來貢獻出自己微薄的一份力量。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這句話是最容易被凡人誤解的話語之一了,因為祭祀這種原本需要犧牲六畜的古老儀式,已經被庸碌無為的人們逐漸遺忘了——以至於居然會有人認為,所謂“芻狗”,其實就是走狗的意思。

想到這裏,兩色硯有些不合時宜地笑了起來,因為他知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句話,既沒有已經確定的貶義,也沒有相對的褒義。而那些極容易讓無知者誤會的“不仁”與“芻狗”,前一個是偏向中性的闡述,而後一個則是用草編紮成的,代替活狗的祭祀用品。

天地,創造並生養了萬物,卻沒有所謂的仁慈,也沒有所謂的不仁慈,隻是對萬物保持不理不問的中性態度,不會感知亦不會反饋。

所謂的天地,其實就是一切物質的總和,它們沒有任何的感覺,對待創生出來的萬物,就像和人們對待芻狗的態度一樣——需要使用的時候,謹慎編製並小心嗬護,以此表達對祭祀的珍重。不需要使用的時候,便會隨意地丟棄掉,因為芻狗的作用已經不在。

也許會有人覺得,這種宛若對待芻狗一樣的態度,也是很不公正的,甚至還有點“小人”的味道在裏麵。

但是,兩色硯不會這麼想,因為他知道人類從來都不是一個強大的種族——人類那短暫的生命,和芻狗在祭祀過程中所能使用的時間,基本上是等同的。

至於其他的“萬物”,縱使擁有近乎與天地同存的漫長壽元,也終究會是有衰弱得失去自身作用的那一刻——萬物的作用,其所存在的時間,便等同“芻狗”用於祭祀過程的時間。

已經消亡的物種,與已經失去作用的物品,根本就是沒有區別的,這不是明擺的事實嗎?

“你在想些什麼?”飄忽不定的聲音,宛如初冬新下的第一片雪棱,很容易就消融於溫暖的風中。這聲音來自於兌澤脈的月祗朧,據說是青粿帝子的二師兄。可是兩色硯並沒有從他身上,感受到修行出來的奇異力量,僅僅隻是知道他的身手很不錯罷了。

“月祗先生。”兩色硯想當然地以為祗朧是複姓,便一直這樣稱呼起來,所幸祗朧並不在意這些小節。所以,其實兩色硯至今都搞不清楚祗朧的姓氏與名字。

“隻是……隨便想想。”恰好剛剛達到青年階段的兩色硯,露出了應該在少年時期褪去的羞澀笑容,他在用溫和的表情來掩飾自己的想法。因為,身為墨鐮騎統領的兩色硯,他現在效忠的對象,暫時是歸來的青粿帝子,而非這個和帝子很熟的修道之人。

輕聲應了一下,祗朧知道兩色硯不會向他說實話,畢竟身為“外人”的他,著實不方便去詢問帝魁國的排兵布陣,所以便隻有將話題引向合適的方向:“不知道青粿的拳,練到什麼火候了。”

彎曲雙膝,沉力墜腿,青粿下腰蓄勁,再前傾身軀,將雙拳隱於腹前,他抬眼看著那枚漂浮在天井之中的綠葉,緩慢地吸了一口氣,卻不從口鼻處吐出,而是任憑納入體內的氣息,在自己的血管內激蕩衝擊,最終自舒張開來的無數毛孔中噴湧排泄。

疑有鏗鏘一響,卻是穩推無聲,青粿立足提身振臂腕,無影而有形的那一拳,似是下盤沒有打穩的花架子,高抬入天的拳麵托住了那枚將要下落的綠葉。

舒展擴張手腕處的堅韌肌肉,青粿托住綠葉的拳麵,有一根白皙手指略有鬆動,便有好幾道淩銳氣罡,將那片能夠障目的青葉的邊緣微微染黃,再隨著宛若綾羅撕碎的尖厲一聲,而破裂成了會徐緩崩潰為齏粉的黃葉碎片——原來青粿練的不是空有花架子的拳法,而是刃斬上蒼的崢嶸劍術。

“好銳利的拳招,好沉墜的劍式。”稀鬆無力的幾下拍掌聲,與祗朧滿是稱讚的話語不相符,白衣蒼蒼的朧月少年,在走來的過程中搖晃肩膀,使得他服裳表麵的精金符籙稍有扭曲。

“你說反了吧,二師弟。”支腿躺坐在屋脊上的熾洪殤,一抖衣擺上的煙塵,扭腰轉身翻下簷角邊緣,輕巧地落在了庭院之中。

出自兌澤脈的三位同門,他們並肩立成一條線,卻不麵向同一個方向,祗朧與熾洪殤互相背對,而青粿與祗朧同時看著單膝行禮的兩色硯,似乎從這一刻開始,便注定了他們以後的所行天命。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我雖沒有聖人的賢能,卻要擔起一位帝子對自己所轄百姓的責任——所以我這一次還是選擇,迎戰墨宸海!”收斂起拳架的青粿,抬頭望向那暫時無法被他看見的墨宸海,想起了多年前自己背離家鄉的那一刻,也想起了當初不死太凰降臨帝魁國的暗黑深淵。可是他並不會因此感到恐懼,因為他已經學會了如何克製自己的情緒,去將自己偽裝成一個無所畏懼的前衝勇者。

“說的好,但是我可不想幫你啊——因為我要以亙古蟲荒的身份,去抗擊任何地方的不死太凰,所以千萬不要以為欠了我的人情。我隻是在解決自己的仇恨,可不是在幫你哦,青粿。”大言不慚地說出這段話語,故作輕鬆姿態的祗朧挑眉,看向心有感動卻沒有表現出來的青粿,他們之間已經格外有默契,甚至不需要話語,就可以理解對方的意思,他們傳遞意誌的最繁瑣方法,也隻是用眼神交流罷了。

“真好啊,這麼有鬥誌。”抽出別在腰帶處的赤麵折扇,熾洪殤習慣性地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頭,他的語氣輕鬆平淡,說不出是在感歎,還是在嘲諷:“對了,你們有想過主動進攻嗎?”

“你是說打上墨宸海?嗬,我們又沒有這樣的實力。”伸手將自己額前的發絲往後梳理上去,露出白皙光潔額頭的祗朧,他的雙眸中映射出感情激烈的微藍光芒。

“你不能,我不能,青粿師弟也不能。可是別忘了,斷空境界的強者可以打上墨宸海——這也就意味著,螻皇·山骨狸峋能,刃魔·楓颯葡能,宗主·四空漠能。那麼,現在待在我們身邊的山骨狸與玄歲,也是能有這種力量的。”唰嘩一聲展開墨字淋漓的緋紅紙麵,熾洪殤的眼神耐人尋味:“我隻問你們一句,知道墨宸海是什麼樣子的嗎?”

那是一段不去悲慟的回憶,如最深的黑幕遮住雙眼,青粿記起了那些倒掛在雲海之底的墨色建築群,由深色天宸排列積累而成的浩渺海洋,給人以最震撼的視覺衝擊,也向觀看者施加著最大氣磅礴的神之力量:“我知道,因為那是帝魁國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哀悼之殤!”

“天地長存終有敗,龍逝凰悼百蟲衰。今日,且不提那太古之初的神魔禁忌,也不論那爭辯了數萬年不止的仙魔之變,我暫先說說這煙火人間的兩三戰事,說說幾載之前的帝魁止戈。”醒木聲震,群喧皆消,桃鯉溪一展攏柄在手的折扇,素白不染的紙麵擋了下半臉,露出那雙藏在額發陰影裏的明溪眼眸。

殘桌邊沿所站的跑堂,瘸腿條凳靠坐的茶客,替說書小娘端著一盆清水的翠發少年郎,皆在那回聲猶存的醒木響中,看向了溪藍長發點綴幾抹桃瓣紅的年輕女子。

“古有物學經錄,一名無色之錄,一名假世閑記。其萬國堪論篇,以帝魁之國起首,言罷東域大國三千餘十一,小國八千餘七。是以世人,皆尊帝魁為萬國所朝之首,而不知帝魁亦小,於此天地三界。”

此說甚狂且囂,似是桃鯉溪在貶斥帝魁之國,但是樓內聽眾卻無一人反駁。甚至有欲飲茶者,手指輕顫微抖,被記憶之中的陰影所壓迫,再也托不住掌間的那一捧粗陶茶碗。

而在樓外屋脊之上,有兩人背對站立在細碎如鱗的黑石瓦麵——左者白衣拂雪,輪廓如淺黃朧月;右者緋邊墨袍,手執以赤麵折扇。

“你懷疑我?”說話不帶一絲煙火氣息,平緩中和的每個字連起來,便是極度古怪的一句話,抖手卻不展扇的熾洪殤,背對著他身後的祗朧,被風帶起的緋邊袍擺,朝著他的視線方向飄蕩,無力鬆散得就好像是意誌不堅定的懦弱之人。

“不是啊,我隻是單純地好奇,你現在的立場,還有你消失的那幾天,到底是去做了什麼事情。”回頭看了熾洪殤的背影一眼,祗朧的眼神純粹而澄澈,和他的話語一樣直接,卻又帶著些許胡鬧的孩子氣。

“哈哈哈,我在你的印象中,就是那麼蠢的一個人嗎?如果我是奸細,怎麼可能會在大戰前夕行蹤不定,讓他人把懷疑的目標轉到自己身上。”抬起一隻手,將粗壯微凸的骨節捏得劈啪直響,並沒有回頭的熾洪殤,把另一隻手中的折扇探出肩頭,朝著他身後的祗朧,挑釁般地勾了一個小圈:“想和我過過手,不用找那些根本就不靠譜的理由,直接打過來就是了。”

抬手轉肘,反掌搭臂,祗朧挪步起架,沉墜腰力的腳後跟壓得瓦片輕跳,他滿頭淺黃朧月色的發絲被風一吹,原本穩身坐馬的人已然不見——轉腰扭身,袖出雙劍,是疾赦如白霆一閃的亮光,被祗朧改成清濁兩刃的天祇殘片,明者高抬映以日曜,晦者低出隱於暗影,齊攻熾洪殤的背心要害!

啪——

三寸驚堂木,醒響樓內人,桃鯉溪轉眼看著四遭的茶客,被自己提及的那一段過往戰事,給嚇得不敢妄動,心底不由得歎了一口氣:“墨宸之海,太凰不死;假世之間,龍虺無色;肆靈之界,蟲荒亙古。吾帝魁居此無色之間,親龍虺而敵太凰,所誌千載不變,故常與墨宸海征戰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