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娘抬手示意,扮作侍者的青粿帝子,抬托住盛水盆沿的手指輕觸,似是在勾結一些並不規矩的法印。
盆中水,本無色,卻徐緩上浮,失重成一連串的晶瑩水珠,在半空之中被莫名的深墨顏料所渲染,變成一小片倒掛在氤氳水霧之下的黑色建築群。
不死太凰一族自封之神界——墨宸海!
也是數年之前,整個帝魁國的噩夢——那各自背負著一輪腐朽青銅之古月的群群炎凰,那橫據在大黑天上的不可測深淵,那將前代帝魁之皇擊潰的緋裳神祇幻影,都是帝魁之人最不願記起的回憶。
前代帝魁之皇,青粿帝子之父,那個擅使雙手武劍的男人,最終被緋裳神祇擊斃在高山雪巔的他,是帝魁國永遠無法忘記的傷痛。
“也許你們會覺得,那些遊蕩在墨宸之間的涅月太凰不可戰勝,但是不要忘記帝魁的始皇,曾以雙劍三式,令萬國來朝,得無色龍虺之誼,也正因如此——不死太凰才會緊抓著我們不放。”轉身一舞錦繡裳擺,桃鯉溪跨步躍到青粿身旁,她探手伸指插入盆中的無色清水,以此為鑄劍介質,抽出一對窄身細柄的纖巧刃器。
“或許人類,永遠都比不上,那些自太古以來就擁有絕對力量的強大種族。但是,我隻希望自己不會輕易就死去。如果我注定要成為,被所謂神祇用一根手指碾死的螻蟻,那麼我一定要在身軀粉碎之前,在那位虛假之神的指尖咬上一口。因為我相信任何存在,都會有衰敗的那一刻,都會有疼痛的感覺——我是帝子青粿,你們可以不願意跟隨我去征戰,但是請你們為守護帝魁的將士們祈福,因為這個國家的每一個人,都不是像你們這樣安穩愜意的!”
當眾表明自己的態度,對說話意思總是很模糊與溫和的青粿,是一件很難很難的事情,他知道自己沒有鼓舞人心的能力,那麼便幹脆朝著最壞的打算,去準備好後續的一切吧。
劍出無痕無影,卻不得血飲——熾洪殤以右手韁馬式,扣住祗朧的脖頸,將他的身軀提高,左手使破槍式直轟小腹,迫使祗朧四肢困乏散力。
“很抱歉啊,二師弟——我現在是息散境界。”映射陽光的清淨劍刃,險險停在熾洪殤瞳眼的三寸之前,自下而上撩刺的汙濁劍刃,已然擊到了該是熾洪殤胸口的位置,卻因為這黑袍青年的詭異傾身,而落在了一個無用的空處。
“你很強,但還不夠強。”明明被掐住了呼吸的氣管,可是祗朧的臉色卻依舊如常,他受到腹部的痛楚影響,執劍的雙手隨著某些經脈斷裂,而頹廢地垂了下去。
“嘖,二師弟還是很喜歡說大話啊。”印在祗朧的左手猝然折腕,宛若歪野樹枝般唐突探出,奪去了祗朧的清濁雙短劍,熾洪殤左掌攥刃緊握,變為大椎拳式——那附著清濁兩氣的劍鋒,竟然不能割裂他的肌膚。
“我還有一招,是借鑒他人意氣而來——”竭力撐起自己的眼皮,祗朧瞪圓了湛青滲藍的瞳眼,直視著被強烈光線照出的“微”,他趁著還在耐心傾聽自己話語的熾洪殤,還沒有來得及反饋出那個敷衍的哦字,便倏然消散了受困的身軀,化作一逝雲煙山嵐。
憑管誰人,定教敵我轉瞬空!
劍無,身無,心無,卻有斷絕之意,堪破空劫困境。
那是意氣少年,初次輾轉飛袂之後,抬指發出那非欲裂天而欲破劫的形意一劍——原來斷空,並非是斬裂天穹之意,而是斷絕源頭、超脫破滅空壞之困!
劍走息散十類氣,刃行九千穹域州,祗朧右手驟縮三指,而餘大、食二指自然伸曲,他以指尖前點一方,白皙無瑕的手指輪廓與視線平行,卻與那在他轉身扭裳一刻,所聚彙而來的萬千清罡濁煞相互忤逆,倏然斬出那不假外物的斷空一劍擊!
眼有存疑之思,亦有身經百戰之後的淡然,熾洪殤收肘壓腕,驟變右手韁馬式為削掌,一托左手大椎式的肘尖,由右傳左的前擊之力,迫使那原本就已蓄滿一臂之力的大椎式,將那破峰開山之勢再盛十成!
清相與濁,兩色斑駁,化作兩分陰陽魚的太極之圖,在祗朧的食指尖端行退為無極,再歸返為有無轉換不斷的混沌,引動千萬道尖銳鋒利如刺棘的細長罡煞,將熾洪殤拳上的無儔氣勢,一寸一劍地逐漸消弭——兩重大椎式,終還是被破!
掌開,人敗,清濁兩劍落,化作氤氳霧氣,歸入勝者身軀——卻感知腳尖一顫,耳聞砰然裂響。
被犀利劍意衝掀而起的屋蓋,與那緊密如魚鱗的黑石瓦一同,化作碎得不能再碎的飛屑粉塵,有以一戰而向樓內茶客證明帝魁並非無力反抗墨宸海的兩人,驚走了為私人恩怨而放手一戰的月祗朧與熾洪殤。
橫劍於身前,伸出食指順著劍格指出,與那條延展到刃尖的劍脊重合於一線,曾被螻皇打回凝脈修為的青粿,此刻歸返息散修為,他沒有去看那暫時擔當自己對手的桃鯉溪,而是在看自己手中那對被天上光線給熏染得翡翠鋒刃鍍金的暮光雙劍,然後對著那些龜縮在無頂茶樓裏的人們大聲宣告:“我不能驅散你們心中的恐懼,卻能用這一場戰鬥,來沸騰我身上的帝魁之血!”
明溪有水凝三尺,窄劍纖柄不盈握,桃鯉溪虛踏於空,一足半踏一足後支,她外分手中水凝雙劍,那一頭斑駁了幾瓣桃緋顏料的淡藍長發,顯現出猶如寶石錦鯉的活潑色彩。
無言,有一線痕起,化作血路蜿蜒,順著暮光一劍,對著桃鯉溪嘶鳴作響,代替青粿發出請戰之言。
劍出,瞬逝,是光與水的初次相觸,是鋒與刃的斬之碰撞——以此鼓燃帝魁戰血的儀式,由帝子與說書娘的試劍而起!
手指摳進窗框之中,留下紋路清晰的凹印,玄歲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是對桃鯉溪的擔憂,還是對青粿的氣憤?
“真是可笑啊,明明知道帝子不過是息散境界,我還是擔心鯉溪她受傷。”察覺到自己失態的玄歲,看著木製窗框上的清晰指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撩了下鬢角的翠青發絲,將之別在耳後,血潮翻湧的瑰紅雙瞳隱含戰意。
“不要妄動啊,玄歲——這帝青粿,可是螻皇給三代腐古,好不容易物色到的一位王臣。”伸出粗短的手指,刻意地敲了敲窗框,山骨狸揉了揉自己滿頭的濃褐發絲,將視線投向窗外的戰場。
剛烈的陽光綴在翡翠刃尖,將劍身上那蜿蜒起伏如活物的血篆行紋,給鍍成了精致璀璨的琥珀金色,以食指操縱劍鋒方向的青粿,此刻想的不是自己將出的劍招,而是息散境界的十類氣。
息散者,與天地納吸同呼,共存清濁兩氣,自辨陰陽風雨明晦六氣,養胸中意氣,身處浩然氣——天地之氣,繁而多哉,從中取十類之氣,息以散外也。
劍來,挾身而來的疾速,將桃鯉溪身上的前襟,緊致地兜蒙在豐盈的胸口,由此凸顯出來的起伏線條,是近似於水的柔軟潤和,猶如噴湧不斷的滾泉輪廓。那圓滿飽和的成熟美感,比之玄歲也是不遑多讓,隻不過作為懵懂少年的青粿,他的眼中卻隻有自己的那一對暮光雙劍。
以戰揚威,是胸中意氣作怪——思及此處,青粿正提左手劍,翡翠剔透的虛幻劍刃表麵,鏤金細刻的蜿蜒行紋邊緣泛紅,他將一線刃鋒與自己的雙眼持平,尖端正指著遞劍而來的桃鯉溪。
晶瑩水珠飛濺,桃鯉溪所出細柄窄劍顯色微藍,被薄刃不沾的暮光長劍,破裂開了一側偏鋒,炙烈的陽光透過尚未落地的水珠折出絲線,映亮了青粿側臉上近乎透明的纖細絨毛。
不夠,以普通人那太過差勁的眼力,根本就看不出調勁技擊時的微妙之處,倒不如像是放煙花那樣抖出絢爛色彩,令人眼花繚亂。
“隱蟬式,數載蟄伏,脫此陰鬱殼!”
仇恨就是身上的那一層陰鬱硬殼,而那些隱忍不發、伺機報仇的可憐人,便是被這硬殼所困縛的蟄地蟬,唯有脫去這層殼蛻,才能顯出其內初顯時,雪白無瑕的鮮嫩蟲身。
先出劍時,邊鋒澀金的翡翠劍刃沉墜下形,有詭異的壓迫感化作深色顏料,暫時掩去了暮光的餘輝,青粿轉身錯步同掄雙劍,連出二十八小式,以此掙脫那陰鬱氣息的束縛,終是——
鋒刃上的光顫巍生滅,與那顏色壓抑得格外難受的翡翠劍身,構成了邊緣有倏亮火燼燃起的死寂枯木形象。細微得可以徹底忽略掉的一聲破殼,令暮光雙劍表麵的詭異壓迫瞬間龜裂,而那陰鬱之色破碎開來的狹窄縫隙中,有太過清新與稚嫩的雪嫩白色,擺脫十多載的濕潤土氣,蛻殼而出!
暮光雙劍摩擦嘶吟,祛除了刃麵上死纏爛打的陰鬱之氣,青粿翻袖挑劍疊刃亂舞,胸中所養之氣,自上少年麵——意氣者,誌有所向,憑身氣概,自養氣象,如劍敗潰軍八千裏,斬顱濺血骨猙獰!
劍斜,觸鋒,反腕掄手,剔透未明的翡翠劍刃,一道道地自青粿腰際由下而上撩起,宛若枝頭修葉堆疊長野的茂盛箬竹,是清漪蓮花般綻放時,十方皆有所對的無缺攻勢。
夭矯如龍的修長身影,凝滯成短暫一念之間的淺藍雙劍,桃鯉溪學著青粿之前的模樣,眼神專注地鑒賞著手中雙劍,看那自劍格處延伸生長的半尺華錦湛鱗,呈現出細碎而密集的聚集形態,似是構成了緊致得不可分裂的防禦秘術。
光凝金鍍的翡翠刃尖,劃挲過深湛密鱗細綴的劍身,自金屬形體中被剝離出來的一連串失重水珠,透明、清澈、晶瑩、靈秀,它們順著既定的軌道,運轉出無色透明的空靈水痕,令人錯愕之間,恍然耳震那驚海掀浪的衝岩浩蕩,聽知那潮汐連綿的跌宕起伏。
光無耀,色未顯,勢單薄,卻有水聲浩蕩滾湧,直接壓迫人心之弦。
“此戰,隻為造就聲勢。”突然回憶起,自己向玄歲尋求幫助時,那個推薦桃鯉溪的年輕女子,所說的這一句提示話語。持劍抹開桃鯉溪守勢的青粿,他那雙無色若水的眼眸,迅速地暗淡了下去,仿佛失去了瞳底的靈魂。而與之相對的,是他手中的暮光雙劍,終於活轉了過來。
蟄地蟬隱十數載,破土而出怎洞玄?
天先是暗了下去,沉沉欲墜的莫名壓迫感,推散了那片氤氳蒸騰的雲海,青粿手中的暮光雙劍自行跳顫起來,鍍層金黃的剔透刃尖,在桃鯉溪豎立格擋的兩抹細窄劍身上,磕磕碰碰出無數點凹陷小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