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遺脈兌澤坎,爾與從今九千歲,首有漠崖寓遏虺哮以焉,尾起蜉蝣山於海沫隅島,雙翼張展如應者,蒼峰與蚍蜉壑齊飛,有淵陽籽延如爪,黛以絕峭參差成牙,探大溝五痕作趾,有雙巔後對起嘯是天狼,登嵐攀雲可瞰全貌八者,一見墨龍先伏蟄而待夭矯,當證自然天象八卦道,裹以此身當明沼。——《複修山誌海異·兌澤篇》
古有誌士持劍以抱國,亦有古朝起生因劍者。今帝魁之國昔有劍叁之名,因民者皆傳此國始皇,以兩劍三式征伐天下,使外敵來臣而萬國朝服。此說未必屬實卻有得當之處,帝魁國尚武而以天道行健,常有少者行俠以恣仗義,因武暴而違帝魁國法,而上君下臣不以此為戒,反而循教而獎之,別國其人多怪哉也。然操筆劣者自以為,此乃擅養年少胸中銳氣焉,以俠養武為備戰養之,而君寬臣恕以顯賢,實乃護國養家生萬民之上上策哉。——《無色錄·萬國輿堪·帝魁閑記》
燕紫墨,雖是帝魁的一座小城,卻也是出過不少人傑的地靈之所。整座小城的布局,猶如遊方道士最能拿出手的道籙真符。先是以黑壓壓得能讓市井糙狗屠也嚇破膽的高牆大門起頭,讓人根本不敢小覷這別名“胭脂抹”的不大古城。再以那年輕時趟過幾次江湖,現在則住在城東的金絲錦鯉胡同的城官老爺,與那些大有金山銀海卻住在自搭竹屋裏,麵容清瘦卻還有一大把力氣的文人老爺們,作了名副其實的主事神者。擔任符腹一職的,是那花樣頗多的幾百家胭脂店鋪,據一些年紀大了的老人說,燕紫墨這座小城現在的繁華,可是離不開這些店鋪上貢宮廷的最好胭脂。那些為了混上維持城治的遊衛官職,好滿足行俠仗義的童年願望,而讓家裏大把大把地捐錢,以資小城興修土木的少年紈絝們,既是最不會看門守家,也是最無能無力的符膽。至於那僅剩下的符腳稱呼,就留給那些身殘誌堅,用打夜更夫這個職業,來散發自己餘熱的窮苦刁民了。
今天是個好日子,更加確切的說,是諸多說書人中,最受聽眾們追捧的那位桃鯉溪先生,她的好日子。
有位好像是曾在仙山宗門中待過好幾年的熾公子,帶著他家那黑鬥笠配黃符衣的怪人武師,和反穿寬袍襯青翠短發的俊俏小廝,還有個大聲吵鬧的褐發小書童,就這麼風風火火、搖搖晃晃地闖進了有著百年曆史的破腳茶樓,他那副好像連帝魁國皇帝都不放在自己眼裏的好大氣勢,將修修補補了好幾十年的那兩扇高大木門,給衝得那破爛身板是搖了又搖。
可是這熾公子可不是來這裏,聽桃鯉溪先生說那什麼龍凰蟲三族的誌異故事,而是向這位所來聽眾有大半都是衝著她美貌的桃鯉溪先生提親的。你說這在仙家清修的公子哥兒,怎麼就沒能把七情六欲還有子孫根都斷了呢,居然敢跟整座小城的老少爺們,來搶這位不知比天上仙女兒,要好看過多少萬倍的桃鯉溪先生。
“喂,來提親。”大幅度搖著黑柄折扇的熾公子,甫一開口就引起了諸多小城男兒想要打人的衝動,這不鹹不淡但就是有點飄的語氣,表明了他就是個手不能扶肩不能挑的紈絝子弟,怎麼能配得上每說書一個時辰,就能賺上好幾十貫銅錢的桃鯉溪先生?
“誰,提親。”麵對這向來就不被人看的起的紈絝子弟,頗有名聲的桃鯉溪先生應付得實在得體,她連看也不看地回給了熾公子這三個字,巧妙的斷句其實就是在告訴對方——你來向我提親的話,還不配!
“我。”抖手合起緋紅扇麵,熾洪殤一吐出這個我字,那些前幾天還為搶得最靠近桃鯉溪位置,而要鬥得你死我活的小城老爺兒們,此刻可是同仇敵愾,一致決定先解決這個外來戶。
緩慢搖了搖頭,微前傾身子的桃鯉溪,她收拾著那張糙黃瘸腿木桌上的醒木與紙扇,她大概是決定大放厥詞的熾公子,還隻是個不懂人間真正情愛的孩子,沒有經曆過刻骨銘心的感情,才會這麼莽撞地表達自己對別人的好感。
她隻是微微歪著頭,並沒有刻意地去看任何人,卻已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夏日清溪般清亮可人的微湛長發,自她一側肩頭流淌下來。有著幾點淡緋如落水桃花瓣的異端顏料,斑駁在其中,隨著發絲的顫抖而搖曳流動,正如幾條好看卻並不好吃的桃花鯉。
將手中折扇拋給自己的小廝,熾公子雙手相錯十指交叉,一邊扭著頭一邊掰動手指,發出清澈的骨節輕響,他看了自己身後的三位隨從一眼,然後像是有了底氣一般,趾高氣揚地大聲吼道:“祗朧先生,是時候了,咱們就在這朗朗乾坤之下,強搶這個當了說書人的民女!”
“強搶民女”四字一出現,那些聽慣了說書人常講的英雄救美,而忍不住想要行俠仗義的少年人,渾身熱血沸騰上腦,一齊朝著熾公子圍了過去,恨不得立刻打死這個無恥的登徒子,讓這個看不起小城地頭蛇的過江龍,知道桃鯉溪先生的不可褻瀆。
“全都退下!”助紂為虐的俊俏小廝,他不僅人長得好看,說話也溫柔好聽,一個人和對麵圍上來的少年人們打起群架,也是絲毫不落下風,隻見他兩手使起不同拳法,左拳走內家柔勁以卸力,右拳走外家剛勁以退敵,還適時地展開主人之前拋給他的黑柄折扇,用新裁出來的火紅紙麵的銳利邊緣,在某幾個下手不知輕重的少年脖頸處,抵劃出一兩道完全是警示作用的淺淡血痕。
那個黑紗鬥笠配淺黃符籙衣,被熾公子稱呼為“祗朧師父”的怪異武師,雖然他的衣著打扮實在是太過沒品,但他手底下的功夫著實不弱。隻見他雙手豎掌以作刀劍狀,一劈一削間,從容不迫地將自己的掌緣,從各種不同角度,斬在少年的後頸處,根本就沒有人能在他麵前走過一招,僅是一對眼就被他砍暈在地。
“熾洪殤,都是你搞得幺蛾子!”與少年打架的小廝與武師尚且沒有說話,背著巨大包裹在桌椅上跳來跳去的小書童,倒是先埋怨起自己的主人起來。
而偽裝成紈絝公子的熾洪殤,雖然逃過了少年人的群毆,卻也被幾個大齡無賴給堵住了退路,隻能看著桃鯉溪一臉淡漠地趁亂離開。
“都給我進去,把鬧事的揪出來。”噠噠馬蹄踏聲,大概是有巡視小城的衛士來了,可是燕紫墨雖然重視城內安寧,卻從來沒有給那些當職的紈絝子弟配上馬匹,不用說肯定又是他們私底下自己買的。
然而,當那發聲的青年男子,帶著麾下那一群裝備齊全紀律嚴明的覆鎧騎手進來時,還在樓內亂毆成一片的人全都傻眼了。
全數向後紮成馬尾,以裸露出額頭的深黑長發,飛入鬢角的狹長墨眉,筆直如劍而末角鋒利若刀。
這不是燕紫墨城巡視街道的紈絝公子,而是為帝魁國征戰四方的墨鐮騎,而這支不該來到小城的騎兵,其為首者便是統領全數墨鐮的青年將領——兩色硯。
麾下騎手如矯翼黑燕,朝著還沉迷在熱血鬥毆中的小城男兒,化作不可阻擋的黑色潮流一湧而去,他們身上覆蓋的墨色甲葉鎧輕而韌,雖然不會讓進攻者揮拳打上,便會感到剛猛的反震力,但是卻勝在防護嚴密,又擅長卸勁還力,比起厚重的紫銅鎧更加不易破壞。
之前還靠著人海戰術,與紈絝公子以及他的三名隨從,拚得不相上下的小城男兒們,此時一個個都變成了被年輕騎手們反剪雙手的俘虜。
“事情緣由很清楚,你們四個人強搶民女,小城居民仗義相助,所以主動跟我走吧。”隨意揮了揮手,示意麾下士兵待會兒把“行俠仗義”的小城男兒放走,兩色硯對著此時已經聚集到一起的熾洪殤四人說到,但是他的眼神卻隻看向青粿一個人。
“我們走吧。”此時開口的,不是表麵上的主人熾洪殤,而是真正的主人——劍叁國帝子青粿,他帶頭引著身後三人,跟在兩色硯的身後,反穿的寬袍被風吹開對襟,露出翡翠底色上的竹紋龍章。
一時間製住小城男兒的墨鐮騎,不知是由誰帶頭,皆是踢倒自己俘虜的雙腿,讓他們與自己一起跪下,向著終於自遠方歸來的年輕帝子行禮。
“帝子,屬下之前僭越了。”發現青粿的真實身份已經無法掩蓋的兩色硯,亦是轉身跪下行叩首大禮。
“挺忠心的嘛,現在我依照諾言,把你們帝子帶回來了,該讓那個小妮子來見我了吧。”不再扮演書童角色的山骨狸,把自己背著的巨大包裹扔在地上,震得整座破舊茶樓一陣輕抖,但是他真正讓人震驚的,是他那沒頭沒腦的古怪話語。
“敢問閣下是?”得到了某位大人物授意的兩色硯,十分懷疑眼前的小孩子,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位存在。
“火蚍蜉,重諾言義輕生死的山骨狸!”一語輕揭,大撼樹下是誰枯弱,孤身力擔那天行大任。
墨鐮者,冠小鉤刀,覆輕葉鎧,騎黑身馬,以長兵持,駐守帝魁國前,那三萬裏血色狂沙。
是夜,簷下燈高照,青瓦角飛翹,幾隻昏黃眼珠的烏鴉,立在那條略為粗壯的屋脊上,沒有咕咕嘎嘎的沙啞低啼,隻有幅度極大的轉頭動作,是唐突地發生在它們身上。這不是名為燕紫墨的那座小城,而是在前往帝魁都城的路途上,一處專門供將士們休息的驛站。自稱是火蚍蜉的山骨狸離開了,跟著兩色硯去找一個名為玄歲的女子。剛剛重逢的年輕帝子與有為將領,還沒有好好敘舊,便又馬上分開了。
整齊有力的步伐聲,是沉而不響地侵入地麵,被忠誠墨鐮騎所守衛的帝子青粿,在不大不小的天井裏燃起了篝火,他看著身側那兩位臉龐被溫暖火光照亮的同門,似是等待著他們的發問。
烤著火,扇著風,習慣了裝成紈絝模樣的熾洪殤,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要選擇熱還是冷,隻好用一次對話,來打發自己糾結於冷熱的無聊時間:“這山骨狸到底是誰啊,居然有這麼大的麵子。”
“螻皇真名,是山骨狸峋,你說是什麼關係。”自從得知自己的修行根本,已經不再是完美無瑕,祗朧便開始由最初的沉迷於武學,而轉變成了現在多思少做的模樣。他的這種變化,與青粿最近棄守擅攻的出招方式,惹起來了熾洪殤的一句打趣:月祗朧的算計,帝青粿的戰力,可真是令人心生恐懼。結果卻是,引起了當時還在的山骨狸的強烈反駁:帝青粿的智慧,月祗朧的武功,才是最可怕的東西!
“山骨狸即是螻皇?別說笑話了,一個是三尺之童,一個是絕世帝王,這怎麼可能是同一個存在。”刷得一聲,熾洪殤單手攏扇,用扇柄敲打著自己腿側。
“未必。”立刻否認熾洪殤的說法,青粿十分認同祗朧的判斷:“我曾經看過螻皇是如何進入簡穴的……”
弓驚如琴動,是撚在一起的編繩狀散筋,發出淩厲劍斬,斷絕了青粿未完的話語,同時也嚇走了幾隻立於屋脊之上的黑鴉,給這本就陰冷的長夜,再添了三分森然寒意。來人是位少女,她穿著緊袖窄領的淺紫箭衣,手提的鎢鋼硬弓若是豎立起來,僅比她人稍矮一點。也正因為如此,她現在是將那韌性欠缺而硬度足夠的鎢鋼長弓,橫在自己的右側大腿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