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永和對腳夫說:“你可以回去了,多餘的腳費我們也不要了,煩你回去千萬雇一個架窩子來,就說我雙倍付費。拜托你了,老鄉!”
腳夫走後的第三天,果真來了一犋架窩子,這樣又走了兩天,才到了大寧縣馮蘭花妹妹家。
大哥家有了喜,也有了著落,一家老小忙著伺候月子裏的海棠。海棠著了涼,下不來奶,嬰兒餓得哇哇哭,整天求醫求藥,哪裏能顧得上弟弟和弟媳!大哥白永平到了安樂窩,再不說逃難的事。馮蘭花一邊伺候海棠,一邊養息她爛得流膿的小腳。白永和兩口住在這裏無事可做,天天看著日頭從東山上升起,西山上落下,日子清淡而無味。他們私下商量,不如一走了之。去哪裏?是繼續往前走,還是回家去?誰也下不了結論。
柳含嫣心生一計,建議各人在手心寫一個“逃”字,或是“回”字,如果是一“逃”,一“回”,那就是意見不合;如果是兩“逃”,或者兩“回”,就按結果辦。白永和說好辦法。找來毛筆,兩人背靠背寫了。柳含嫣說聲“一,二,三”,兩隻手同時展開,定睛看時,都是一個“回”字。
白永和哈哈笑道:“身無彩鳳雙飛翼。”
柳含嫣嘿嘿笑說:“心有靈犀一點通。”
白永和說:“那就回永和關去?”
柳含嫣說:“回永和關。”
白永和說:“此去吉凶莫測,禍福難料。你——”
柳含嫣說:“我什麼?你我早就說好,同甘共苦,生死相依!”
其實,他們都戀那個家,舍不得家鄉的山山水水,舍不得家裏的壇壇罐罐,因為這都是他們辛辛苦苦、一點一滴掙來的,攢下的。他們不知道,紅軍一旦過了河,將會怎樣處置他們。真的是“無論窮富皆難逃”?還是窮人好過,富人難活?抑或是不得人心者得誅之?可以寬慰的是,他們不曾虧待過人,不曾作孽鄉裏,問心無愧。至於家裏,該安頓的,早已安頓好了,除了他們倆,也沒有多少顧慮頭。
說到錢,這幾年生意越來越不好做。隨著寧夏、綏遠通了火車,公路也修到那裏,黃河水運日漸萎縮,白家的生意與其他晉商一樣,受到不小衝擊。白家依靠長船、依賴磧口碼頭發跡後,號稱永和關上下三百裏第一家,永和縣首富。說首富,但手裏沒有多少錢。錢都撒在了地上,不是借貸出去,就是賒賬清不回來。
說到家事,自那年爺爺故去,二哥即提出要分家析產,盡管奶奶拚死阻擋,無奈二哥鐵了心腸,白永和隻好由著他獅子大張口,劈了差不多一半財產,大傷了白家的元氣。此後二哥在異地另造了一個新村,號稱白家莊,過他的衣食無憂的生活去了。
族叔白敬齋在他七十四歲那年也去了,一生清貧,無兒無女,白永和厚葬了他。
白永和和柳含嫣的三個孩子,如霞大學畢業後,嫁給了京城一家晉商子弟,在他的資助下獨立開了一間山西幹果店,專營永和縣的紅棗和山西各地的幹果,繼承了他的衣缽。如玉學成歸來,曾在縣上教了一段時間書,後來跟著在胡宗南部隊任參謀的女婿去了西安。如意還在山西大學就讀。孩子們的事可以不去考慮。
最不放心的就是奶奶和大哥白永平一家了。
自爺爺走後,白永和就搬去墩台院和奶奶做伴。白賈氏七十開外,依舊耳不聾,眼不花,縱然從沒間斷日食三顆大棗兩顆核桃,但歲月的風刀霜劍仍然無情地給她臉上刻滿擁擠不堪的皺紋。
白永平依舊平平做人,庸庸做事,隻是在抽大煙土上有了長進,曆練成了一個大煙鬼。讓他分家,他賴著不走,他怕丟了三弟這個靠山活不下去。
這次逃難,最難辦的是奶奶。白永平誆哄奶奶說到永和城裏去逛逛,奶奶說她七老八十的人,腿腳不連利,再說也沒那個心思。她哪裏也不去,要在窯裏陪老太爺哩。後來,白永和把二哥白永忍請來,如此這般地教了一番。白永忍說想請奶奶到他的白家莊看看,這話真說到白賈氏心上去了。二娃遷走這麼多年,從沒有去過這個白家莊。她不想去看二娃的破莊園,一個破莊園,劈了白家的一半家產,都虧得三娃的寬厚忍讓。她知道,分家時,三娃兩口子氣得哭了,大娃兩口子也沒有例外,三娃想的是兄弟情分,大娃想的是財產難舍。時過境遷,都是她的孫子,都說她一輩子偏向三娃,這回就去二娃的莊園看看,也偏他一回吧,就被白永忍接走了。臨行時,大娃和三娃要出走的事還被蒙在鼓裏。
家裏留給財旺照管,有財旺在,他們放心。
回家去,回永和關去。與其在外邊顛沛流離,還不如在家蝸居。福禍在天,由它去吧。白永和、柳含嫣都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