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永和說:“說不怕是假的,一看見你神情自若的樣子,我就有了膽。我們一船人都借了你的膽啊,是不是?”
白疙瘩也是久經風浪的老艄,但每過大同磧每發怵。不過,他和李老艄打交道還是頭一回。這是因為白東家押船,李掌櫃特意安排的。平日,李掌櫃舍不得出大價錢雇李老艄。白疙瘩目睹了李老艄的風采,佩服得五體投地。說:“白東家說得對,我們是借了您的膽,但願以後能多多合作。”
李老艄擺了擺手,上了岸,去引渡白三奴那隻船過磧。剛才是白三奴在大同磧之上看景,看得膽戰心驚。現在輪到白永和他們在大同磧下看景,過來人看景,心中有數,看險不險,不多時,白三奴他們也順利通過。李老艄上了岸,擺了擺手:“順風順水,一路平安啊!”
船工們齊向李老艄揮手告別。掌船老艄操起舵,隻聽“起船嘞!”一聲喊,兩隻船一前一後,順流而下。
磧口至永和關大約三百裏水路,因為水肥,船行迅捷,第二天傍晚,兩隻船就停在了各自的碼頭。見運回了救命的糧食,兩岸的人都湧到了碼頭。河東的柳含嫣,河西的楊愛丹也同時出現在各自的碼頭,慰問了各自的人。當晚結算清了一應開支,每石糧食還不及當地糧價的一半。人們實在等不及了,白永和決定當晚就船上給分了下去,人口多的戶分三五百斤,人口少的分二三百斤不等,有力之家暫時不分。有錢的出錢,無錢的記賬,年底破股分紅時再扣除,全村人興高采烈,無一怨言。白永和與柳含嫣、財旺合計了一下,如果天還不下雨,這點糧食隻能解燃眉之急,不能解決過冬之需。要讓村民過個平安年,至少還得再跑一趟包頭才行。
嚐到甜頭的楊白兩家覺得還不足興,雙方商定再跑一趟河路。
第二趟河路跑得並不順利。一是因為山西南部大旱,去包頭販糧的人越來越多,把糧價抬了上去。每石從一個月前的四塊大洋增至六塊大洋。二是雇船太貴,楊家不得不買了一艘丈五船。三是包頭、寧夏一帶沒有行洪,成了瘦水行船,船行緩慢,你急它不急。四是因為三老爺白永和沒有親去,遇到事情,財旺和白三奴不免相互推諉。好在十多天後,總算平安地到了磧口。因為黃河水瘦,過磧風險加大,傭金也比原來多了。多就多吧,有甚法。仍舊請李老艄過了磧。
算算路程,山西這麵過離石、中陽、石樓,就到永和關;陝西那麵過吳堡、綏德、清澗,就是延水關。一想起快到家門,船上的人兒誰個不是望眼欲穿,歸心似箭。財旺是管家,這樣的差事不多,倒無所謂。白疙瘩和他的船工長年在外,可就有點想婆姨,想娃們,想相好的,總之,都有個想的對象。
白疙瘩家裏男娃娶了親,分門別戶過活,隻有婆姨一人守著空窯,婆姨不好活,他也難熬。好在李掌櫃答應這次回家讓他多住一些日子,等水肥了再去磧口跑船。所以,白疙瘩的心情不錯,不急不躁,沉穩掌舵,和他的船工悠悠地行著。白三奴則不然,心裏有事,隻嫌船慢,恨不得給船插上翅膀,一下子飛回延水關。所以,本應熟悉這一帶水路的白疙瘩走頭船,白三奴後麵跟著,但心急的白三奴卻走了頭船。甚事叫他這麼著急?兩條船上的人誰也不是他肚裏的蛔蟲,哪能知道。一路上聽見他不是低聲哼,就是大聲唱,不是“大紅果子剝皮皮,人家都說我和你”,就是“三十裏明沙二十裏水,五十裏路上眊妹妹”。船工請他唱一回《光棍哭妻》,他不唱。他就要有婆姨了,還唱那個做甚?但經不住船工們的攛掇,就唱了幾句。
正月裏來正月正,正月十五掛紅燈。人家有妻紅燈掛,光棍無妻掛燈為什麼呀?無老婆的好傷心。
六月裏來熱難擋,人人都穿單衣裳。人家有妻單衣換,咱披了疙瘩爛夾襖呀,無老婆的好傷心。
七月裏來七月七,天上牛郎配織女。地上的一男配一女,配來配去剩自己呀,無老婆的好傷心。
十一月裏來天更寒,人人都有暖窯鑽。人家有妻睡熱炕,咱寒窯冷炕打團團呀,無老婆的好傷心。
《光棍哭妻》一共十二段,從正月唱到十二月,白三奴因為沒心思唱,所以丟三落四地唱了幾段敷衍了事。他現在隻想著他的那個心上人,既然有了心上人,哪有心情再唱這個窮光蛋的歌謠呢!
果真,白三奴有個讓他愛得死去活來的妹妹在等著他呢!
頭一趟長船跑成功後,延水關人這才正眼看待這位外來人,楊福來則給予特別關注,甚至向愛丹挑破隱藏在心中的秘密:招三奴為婿。愛丹雖然沒有說什麼,但楊福來那雙深邃的眼睛,還是洞察出愛丹眼裏微妙的變化。愛丹挖來白三奴,本來是出於報複心理,並不是看上白三奴的人才,論學識談不上,論人才一般,隻有一身力氣和聽使喚的好脾氣合她的心意。正因為這樣,白三奴在楊福來家一待就是十個年頭,並當上了管家。愛丹對白三奴的花花腸子早就有所覺察,隻是從沒給白三奴一個表達的機會。一晃年近不惑,與三少爺重歸於好的願望早成了泡影,徐娘半老的她沒有了好高騖遠的資本,成個家,有個伴,安度即將到來的晚年的想法與日俱增。誰是她的終身伴侶,數來數去,隻有她身邊的這位忠實管家、她的矢誌不渝的追隨者白三奴。本來,這個想法在第一次動身前就想吐露,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白三奴眼尖,看出了門道,心裏七上八下翻騰個不停。但人家不說,哪裏敢莽撞說破?十年都等了,再等十年,就不信等不上你愛丹的一句話?待我二番販糧回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