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旺乘第一班船過了河,朝楊家走去。此行是受三老爺之托,邀約楊掌櫃來永和關共商大事。
楊福來年近六旬,歲月的滄桑刻在日漸臃腫的臉上,寫在大腹便便的肚上。自果子紅來家後,他總算過上了有妻有女有孫的團圓日子,在桑榆之年盡情享受天倫之樂。因而,一應家務交給愛丹打理,隻有在遇到大事時才出麵問問。再說,這幾年楊家的生意日漸萎縮,沒有什麼大事、難事要他處理,有愛丹就夠了。
雖說這樣,至今仍沒有歸宿的愛丹成了他最大的心病。人們長時間不見愛丹虛擬中的男人歸來,又長時間不見愛丹改嫁,什麼樣的猜測都有了,什麼樣的難聽話都說了出來,楊家人隻好裝聾賣傻地活著。時間長了,議論的人沒有了興趣,被議論的人習以為常,村裏人依舊抬舉愛丹,恭維楊掌櫃。所以,本來想遷出延水關的愛丹反而心安理得地住了下來。孤悶難耐時,就叫來從前的使女、早已是兩個孩子母親的排排做伴,說東道西,談古論今,借以打發時日。
楊福來想招白三奴為婿,愛丹始終不放話。白三奴心事重重,又不能不任勞任怨。永和關回不去,別的地方不想去,他隻想守著愛丹,圍著愛丹消磨時光。雖然得不到愛丹,但在愛丹左右,聽愛丹指使,看愛丹臉色,逗愛丹高興,幾乎成了他的人生樂趣。老娘去了,老爹逝了,這個世界上再沒有親人,隻有愛丹不嫌不棄地留他在身旁,這也是一種幸福。
楊揚上了榆林中學,他天資聰明,學習用功,每考下來,不是頭名就是二名,他不僅是愛丹的希望所在,更是望孫成龍的楊福來的希望所在。當然,楊福來和愛丹所希望的,也是果子紅所盼望的。一家人沒有二心,這個光景過得其樂融融。
白三奴熬成了管家。他接待了財旺,又帶上財旺見了愛丹。財旺有幾年沒見三少奶奶,眼前的三少奶奶和從前的三少奶奶好像沒有兩樣,快四十歲的人,除了身體有點發福,眉眼還是那麼好看,氣質還是那麼高雅。
愛丹慢悠悠地問:“財旺,這麼多年也沒來往,今天登門,該不會是專程看我來吧?”
財旺慌得站起身作揖道:“早想看望三少奶奶,就是抽不出身。今天來,除了看望您,還有一件事。”
“啊?有甚吩咐,說吧。”
“看三少奶奶說的,我一個下人,隻有聽三少奶奶的吩咐,哪裏敢沒大沒小胡亂編排呢!是這樣,我家三老爺請楊掌櫃過河去敘談。”
“甚事?”
“我也不知,反正是關乎兩家的大事。”
“急嗎?”
“不能說十萬火急,也算是刻不容緩!今日晌午,三老爺在三和聚設宴恭候!”
“回你家三老爺,就說既是三老爺有要事相請,楊家沒有不去的道理,白管家你先走一步,楊掌櫃隨後就到。”
愛丹本來要和爸爸商量來著,轉念一想,與三少爺好多年沒有見麵,何不趁這個機會晤談,一解相思之苦?再說,爸爸不一定能踐約,即使踐約,商議出什麼事來,還不是由我去辦。這又不是私事,公事公辦,兩家主事人會商,有何不可?
主意打定,就給媽媽說:“我和三奴去渡口看看,飯熟了你們先吃,不要等。”
十多年了,愛丹第一次登上去永和關的船,第一次踏上永和關的土地。一切似曾相識,又那麼陌生。就要和昔日的丈夫會麵,她的心“咚咚”直跳,越近三和聚,越跳得厲害。財旺在三和聚門外迎候,見來的不是楊掌櫃而是三少奶奶,不禁大吃一驚,忙折回去通報三老爺,好叫他有個準備。
白永和聽說愛丹來了,先是吃驚,繼而竊喜,隨之犯愁,怎麼會是她呢?一時間理不出個頭緒,隻是沉吟不語。財旺急了,說:“三老爺,有理不打上門客。人家已經到了門口……”
白永和這才整了整衣帽,大大方方出門迎接。
興許是興奮,興許是羞澀,興許是難堪,迎者與被迎者的目光剛一交會,一股熱流便在彼此身上傳遍,心兒也狂跳不止,他們像酒性發作的飲者,兩個白臉霎時成了紅臉。一個慌亂地避開對方,一個靦腆地低下了頭。雖是瞬間工夫,他們的窘態卻沒有逃過兩個管家的眼睛。白永和下意識地保持平靜,朝著依舊掛著赧顏的愛丹說:“你,你來了?請!”
愛丹溫馨而柔聲地回道:“沒想到吧?三少爺。”
白永和聽了,心裏蕩起一種久違了的親切感。他隻“啊”了一下,便作了一個請的手勢,讓愛丹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