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永和關,還是延水關,凡經曆過民國十三年那場罕見大旱的人,若幹年後談論起來,仍然慘相在目,記憶猶新。
在白永和的記憶裏,那年天氣特別怪。開年後一直是西北風當家,白天刮了黑夜刮,上月刮了下月刮,刮得沒完沒了。刮得厲害時,天沒了天的樣子,日頭沒了日頭的樣子,天地混沌一片,大天白日還得點燈。風一旦停了,日頭便趕來助威,晴天時,火球一顆,赤裸裸地把人往死裏曬。風天時,掛著一顆少氣無力的蛋黃色皮球。雲不興,雨不至,草不長,禾難種。白永和領上永和關的人祈雨,祈來的是晴天紅日頭;楊福來領上延水關的人跳神,卻揚起了一場大風。大旱不過五月十三,過了六月六還不見動靜。老年人說,老天沒了人性,不管人的死活了。連黃河也少氣無力地嗚咽著,它瘦得就要馱不動過往的船隻了。
白鶴年步履蹣跚,老態龍鍾,那根寶貝辮子越來越不成氣候,從花白變成了雪白還不說,且越來越稀,越來越細,越來越短。白敬齋沒大沒小,總愛稱他“幾根發”。白鶴年火了,索性把辮子盤在頭頂。雖然天很熱,他還穿著夾襖,外邊套著坎肩,腿上依然穿著套褲,就是那種隻有褲腿沒有褲襠的褲套。一個人去不了關村,隻能見天在九十眼窯院裏毫無目的地亂轉。見了老年人,坐在窯院寬敞處拉拉家常,說說前朝古代的事。有合脾氣的,就地畫了棋盤,玩起掐方或老虎吃綿羊的遊戲。贏了,高興得手舞足蹈;輸了,和人家爭得麵紅耳赤,全沒了尊卑老小之分。對於家事,他懶得過問。其實,他一陣精明,一陣糊塗,想問也不知問處,問了又能頂甚用?凡事由著三娃和柳含嫣去做,省點心安度晚年。
白鶴年閑得無聊,坐在一棵比他還要蒼老的棗樹下眯著眼養神。棗樹老而彌堅,依舊掛著稠稠的青棗,棗樹上時而有蟬“吱吱”鳴叫,叫得他心煩。他想去驅趕,伸不出胳膊,邁不動腿。人活到這個份上,連一個小蟲子也治不了,隻好任由它聒噪。聽見有人咳嗽唾痰,氣喘籲籲,聲音越來越近,知道是堂侄白敬齋來了。白敬齋拄了根棗木棍子,棍子彎著腰,人也彎著腰,一如風吹柳葉一樣,身不由己地搖搖晃晃。白鶴年說:“敬齋,過來說話。”
白敬齋應了一聲,乖乖地靠白鶴年坐下。
白鶴年說:“敬齋,我要是沒記錯的話,你今年應該是七十三歲了吧?”
白敬齋“啊”了一聲,表示說得不錯。他心裏納悶,為啥堂叔要問這個?他也就順著這個話題反問白鶴年道:“叔叔,您比我大六歲,七十九了吧?”
“嗯,七十九了,明年就往八十地裏走的人,成了毛,毛甚來著?”
“耄耋老人。”
“對對,成了耄耋老人。”說著,下意識地捋了捋花白胡須。
“真快,才記得咱叔侄二人一塊下河耍水,上山偷棗,爬樹掏鳥,不覺得,弱冠之年、而立之年、不惑之年、天命之年、耳順之年、古稀之年一路走過。八十也叫傘壽,過了八十,能熬到八十八,就是米壽,您命大福大,可以歲登期頤。”
“甚叫期頤?”
“就是長命百歲嘛,我就不信,您連這個也不懂?”
“不懂,不懂,小時沒認下字,哪有你之乎者也滿肚子滾。”
“叔叔,您也是學過四書五經的人,明知故問哩!”
“咳,還長命百歲呢,能過八十就不錯。你還小,多活幾年。”
“叔叔怎麼不惜命,要好好活著。明年我七十四,這是一個坎呀,不知過得了過不了。”說著,抖抖擻擻捋了捋他的山羊胡子。
“盡說胡話!我能過得了,你就能過得了,照叔叔的樣好好活著。你看這棵棗樹,是咱祖宗來永和關那年栽的,應該有四百歲了吧。人說貓老不逼鼠,人老四根柴,你看它,身老心不老,照舊開花結果。咱要是能沾它點福氣多好!多活幾年,看看三娃的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