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老爺的感覺對頭,筏子是往下飄的。白永和憑著他的良好水功,硬是把筏子斜刺裏往上竄了一大截,看看到了適當地方,就掉頭斜著西行,就像從房簷的正麵爬到房脊,再從房脊往背麵的房簷溜一樣。黃河渡船也是這樣,因為水流湍急,要想直來直去,過去就靠不了碼頭,隻能上水再下水,才能準確靠岸,這樣的本事,隻有熟悉水路的黃河漢子才能應付得了。對白永和來說,這樣的活計平生還是第一次,所以,這無異於一場生死博弈。不止是滑老爺緊張,白永和也一樣把弦繃得老緊。不過,滑老爺的緊張表現在心慌意亂上,白永和的緊張則體現在神情專注上。滑老爺的緊張是為了自己,白永和的緊張不隻是自己,還有身後這位死氣白賴的落魄者。不多時,筏子靠了岸。滑老爺圪皺在一起的眉眼終於鬆弛下來,複了位。與此同時,一種大難不死的慶幸感湧上心頭。白永和沒有多想,隻是覺得他賭贏了。就懷著勝利者的心態,像釋放囚徒似的把滑老爺解開,拉他上了岸。後邊緊跟著的兩個人也遊到岸邊,這是白家的艄公白葫蘆和白狗蛋,他們是來護送三老爺的。白永和讓白葫蘆解開他用的那隻混筒,從裏邊倒出一堆白洋來,擦著火柴,打了一堆火,一來是給對岸報信,二來是讓滑老爺借光清點。白永和說:“點清了,整一千。”
滑老爺上了岸,靜了心,心裏就有些後悔,悔不該和白老爺賭這一把。可是,事已至此,他的戲也演到了盡頭。他沒有清點就把錢裝進一個口袋裏,並從懷裏取出那張賣身契給了白永和。白永和就著火的光亮仔細看了,原來上邊寫著:甲方因無力償還乙方紋銀五十兩,甲方願將養女柳含嫣賣身抵債雲雲。白永和收了,用油紙裹好,裝進混筒裏。對滑老爺說:“前邊不遠就是楊家客棧,你可到那裏去投宿。好了,告辭!”
滑老爺的禮帽過河時給風刮走了,墨鏡也不知落在哪裏,文明棍過河時可能就沒帶上筏子,頭發被風吹得亂蓬蓬的,好在一身西裝還在,多少能裝點門麵。更何況手裏有了錢,心裏鎮定了些。但此時的他內心矛盾,何去何從,茫然無計。他略微愣了愣,不無感歎地說:“白老爺,有道是海水不可鬥量,人不可貌相。看你文文弱弱一介書生,不僅胸有謀略,而且有體魄和水性,平生讓我青眼相看的人沒幾個,你是其中的一位。含嫣眼力不錯,嫁給你是她一輩子的福氣!祝福你們!對不起,在你麵前,我獻醜了!”
說罷,扭頭走了。誰知,第二天滑老爺又坐船過了永和關,仍舊住在白家客棧。白掌櫃問起緣由,原來他並不是延安人,他是山西絳州人。正如白永和後來所知,來永和關本意是乞討一點銀錢。他並無意過河,隻是突發奇想,想以此嚇倒白永和,多得一筆錢。不想,白永和將計就計,讓他輸得心服口服。這是後話。
白永和幾個下水回返。回去時,白永和穿了衣裳,坐著筏子,白葫蘆和白狗蛋牽著遊,不費力氣就回到了東岸。早在岸邊哭死哭活的柳含嫣,見三老爺回來,什麼也顧不得,一下撲到男人身上,眼淚“刷刷”地奪眶而出,雙手在白永和身上亂捶亂打:“天下再沒有賭可打,誰讓您和他打這個要命的賭去了?誰讓你……”
白永和輕輕撫摸著柳含嫣的臉說:“這不是好好的嗎?我心裏有數,隻是他太小看人。咱永和關的人輸了啥,也不能輸了誌氣,沒有啥,也不能沒有膽量!”
白永和從白葫蘆手裏接過賣身契,交給柳含嫣,說:“你終於解脫了,沒事了。”
柳含嫣從來沒見過她的賣身契,借著燈光粗粗看了看,鼻子裏哼了一聲,就撕了個粉碎,朝黃河裏拋去,紙屑很快就被咆哮的流水吞噬殆盡。柳含嫣用感激的目光看著白永和,半晌說不出話來。她挽起白永和的胳膊,覺得他渾身打戰,才想起他在河水裏浸泡的時間太長,怕是凍著了。忙把自己的外套脫了給白永和披上,親昵地說:“三老爺,我們回家去吧。”
白永和點了點頭,深深瞥了柳含嫣一眼:他想,今晚的事,雖然冒險,但也值得,我終於為深情厚誼的柳含嫣做了一點事情。
西斜的月兒把白永和與柳含嫣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但他們卻覺得彼此的距離很近,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