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未真醒來的時候,右腳已封入石膏中,躺在軍用床上。窗外是碧綠的樹木,看過世深順造的碧綠刀鞘,再見綠色,不禁惡心。視線移開窗口,看到床的右側坐著兩位老紳士。
他倆自稱李大和王二,身著銀灰色西裝,近乎全白的頭發梳得根根齊整,戴著厚重的黑邊眼鏡,雖然一個高鼻深目一個臉型平扁,給人感覺卻像是一對雙胞胎。他倆嗓音寬厚,很容易贏得信任。
李大:“中統是國家機關,從不驚擾百姓,我們隻殺圈裏人。”
王二:“今天,在法租界明園跑狗場甲三六號門前,我們死了四個孩子,失蹤一個。多出了一位死者,據查是日本一刀流的宗家。你也是多出來的人,來自雪花山,對麼?”
雪花山是滿清曆史上的一個謎。乾隆年間,一個名叫八卦門的反清組織以鐮刀技訓練農民,勢力一度北達遼寧、南至安徽,尤以山西、河南兩省最為強盛,直至嘉慶年間才被剿滅,但其老巢“雪花山”始終未被查到。有人說是安徽的九華山,有人說是四川的峨眉山。
郝未真淡然一笑:“雪花山,在哪?”
李大:“北京郊區懷柔縣。”王二注意著郝未真的表情,補充道:“乾隆、嘉慶找不到,因為想不到就在京城邊上。人,總是舍近求遠,心比眼盲。”
李大從座位下取出一個牛皮口袋,放在病床上,言:“你的鐮刀。”
抽出,刀刃上有著淺綠色直紋。郝未真爆發狂笑:“你錯了!這是一刀流宗家的鐮刀,上等鐵質、上等工藝。我告訴你什麼是八卦門的鐮刀,農民用的就是我們用的!”郝未真止住笑,下嘴唇咬進嘴裏,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兩位老紳士知曉萬物的語氣,有著無形壓力。他的狂笑是一種反抗,但狂笑之後,壓力更重。能引起自卑的往事,全部想起來了——刀刃上的“稻妻”紋理,像一具具橫陳的屍體——郝未真的眼睛潮濕了,許多年來,我是一個令自己厭惡的人……
李大掏出一塊雪白手帕,遞上。郝未真擺手拒絕,抬臂用袖子擦淚。袖口有了濕跡後,郝未真的兩個太陽穴隱隱作痛,我的行為,會不會令人看不起?李大和王二的目光溫和,郝未真卻覺得他們望穿了自己的過去:我隻是一個彎腰割麥的農民,即便掌握了殺人之技。以前的農民起義,可能做皇帝,辛亥革命之後,沒有了皇帝,農民徹底自卑了,西方文明,泯滅希望。郝未真看著兩個老紳士,他們留過洋吧?他們有鋼筆,袖口釘著銅扣,銅扣的圖案並非中式……
李大柔聲言:“甲三六號裏的住戶,去了哪裏?”郝未真一驚,隨即生起巨大的羞愧,想到自己當時暈了。王二不知何時走到床側,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沒事沒事,你知道什麼,就說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