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抬起頭,黑眸深深。

須臾,有些複雜地將她攬進懷裏,俯下臉,在她的發頂吻了一下,“有時候取舍很難,然而不選擇,又會使更多的人遭受禍害。朕也覺得很累,很想找個人來分擔……”

蓮心原本握著他的手,現在,又反被他的一雙大手握住。

“這樣艱難而辛苦的皇上,想來除了臣妾,就再沒人看見過吧!”她窩在他懷裏,感受著從他身上徐徐彌漫出來的溫熱和安定。

“這樣艱難而辛苦的皇上,一直以來都是有朕一個人。就連那座宮殿,盡管是天底下最極致的所在,然而說到底,也從來都隻有朕一個人。”

他的嗓音依舊低沉磁性,話音輕傳入耳,蓮心卻忽然感覺到了難以抑製的酸楚和悲傷。

人間極致,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東西。然而隨之而來的孤獨和辛苦,又有多少人能夠承擔?他是九五之尊,是吾皇,就注定要一生背負世人所不能想象的負擔和責任。自從她在他身邊,看到的不是奢華的用度、翻雲覆雨的權勢、尊貴至上的身份……而是操勞,是付出,是每晚在暖閣裏批閱奏折至通宵,是天不亮就去上早朝,是為了黃河水患寢食難安,也是為調查科考舞弊而親自涉險……

“宮裏麵若是隻有皇上一個人,就也算上——臣妾一個吧……”

她的手被他包裹在掌心裏,抬起時,自然地將兩個人的手一並執起。蓮心略微俯身,在他粗糲的手背上,輕輕印下一個吻。

胤禛渾身一震,轉瞬,卻是猛地將她整個人緊緊地摟在懷裏,像是要將那嬌小的身體揉碎,埋首在頸窩裏麵的薄唇,有些不確定又有些難以自禁地啟唇,“有些事情一旦許諾,就再不能反悔。你要知道,欺君之罪,是要誅九族的……”

蓮心忽然就笑了起來,眼睛亮亮的,用臉頰磨蹭著他,然後抬了抬兩人依然交握的雙手,“皇上,這就是臣妾的許諾啊!”

胤禛有些茫然地看她,卻見她笑靨純真,微翹的唇角離自己的越來越近,而後,她第一次主動吻他。而那交握著的雙手依舊是緊緊的,緊緊的,不放開。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你若不離,我必不棄。

(2)

江都縣的大牢很小,又黑又潮,空氣裏還彌漫著一股濃烈的黴味,時不時還有一兩聲呻吟。每一間囚室都有人,腳靠腳、頭挨頭地靠著,耷拉著腦袋,也不知是死了,還是活的。

最裏頭的一間,鎖著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

偌大的囚室內,隻有他一個人,比起那些成群雜處在一起的犯人,不知幸運多少。可他此刻卻一樣很不好過。因為獄卒用鏈子將他鎖在尿桶邊上,那鏈子套著脖子,坐也坐不下,站也站不起,隻能靠著柵欄半蹲著,拘了大半個月,整條腿怕是已經廢了。

黑黢黢的牢房,隻掛著一盞煤油燈,昏黃的燈一晃一晃的,那人的臉就在光裏忽明忽暗。蜷縮著身子,他緊閉著雙眼,不知正在思考著什麼。忽然,他猛地睜開眼睛,喊了一嗓子:“有人麼?外頭有人嗎?”

獄卒是過了半晌才出來的,手裏拿著鞭子,不分青紅皂白上去就是一下,又快又狠地抽下去,即使隔著牢門,也打得皮開肉綻。那人瑟縮了一下,又梗著脖子,扶著柵欄,一雙眼睛卻是雪亮。

“瞎嚷嚷什麼,不知道大爺正睡得香啊!”

“我要紙,還有筆!”

獄卒壞笑了一下,瞪著一對眯縫眼看他,“喲嗬,真當自己還是主簿大老爺哪,也不看看這兒是什麼地方。紙、筆?有倒是有,可你有銀子麼?”

“沒……沒有……”

“那可就怪不得爺了。在這個地方,想要什麼,都有,可需要這個!”獄卒說罷,伸出手,三個指頭一撚,笑得一臉猥瑣。

那人無奈,左右看了看,可身邊除了稻草,就隻剩下牆角的耗子洞。半晌,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忍著腿上的痛,咬著牙從自己的衣襟上撕下來了一塊布料,然後,將手指頭咬破,就著血,一筆一畫地在布料上不知寫著什麼。

這時,另一個獄卒提著盞油燈走了過來,抬高了一照,直晃得那人睜不開眼睛。獄卒卻懶得看他,隻朝著身邊的人說道:“別跟他廢話。牢頭可說了,這人是重犯,是死囚,嚴禁外人接觸,你可小心著點兒!”

說罷,就要開鎖將那人手上的布料搶過來,卻又被先來的獄卒攔住。

“嗨,能有什麼啊。他不是秋後就要問斬了麼,也蹦躂不了幾天了。讓他寫,就讓他寫,不就是個臨終遺言麼。”

後來的獄卒閑閑地看了他一眼,覺得也是,沒說話,搖搖晃晃地走了。

牢裏的煤油燈一晃一晃,欲明欲滅的,他抬起頭,看那兩人離開了,嘴邊浮起一抹似有似無的詭異微笑,接著,將另一根手指頭也咬破,就在昏黃的燈下,奮筆疾書起來。

馬車到達江都縣大牢的時候,已經過了未時。

一路倉皇、顛簸,每個人都狼狽得很,不用喬裝易容,此刻就算是知縣大老爺站在他們身前,看不到馬車,不是以為他們是流民,也會當他們是沿街乞討的乞丐。

蓮心將發髻抿了抿,額頭一塊青紫,臉頰處還有沒擦掉的血汙。也顧不得很多,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還差三兩步,牢門口的衙差遠遠地見了兩個人,當即出聲喝止,卻在見到胤禛手上明晃晃的銀子時,忙噤了聲,笑得一臉開花。

“喲,這是打算看誰啊?這麼大的手筆。”

這時,獄卒從裏頭走了出來,見看門的衙差眼珠子都快掉那一錠銀子上了,頓時揚了揚手裏的鞭子,嗬斥道:“真是沒出息的,沒見過錢怎麼著?”

衙差自討沒趣,低下頭不敢言語。還有一個不甘心的,抬頭又瞄了一眼,被獄卒一鞭子抽在背上,也嚇得沒了膽兒。

胤禛睨著眼,看到獄卒傲慢的臉,也不動氣,從袖中又掏出了一錠,這次,卻是金子。

“我想見趙集安。”

獄卒眼睛都放光了,可聽見那名字,臉色瞬間變得有些不對勁,“什麼?趙集安!不行不行,他可是重犯,縣老爺吩咐了,誰都不能見。你這錢,還是拿回去吧。”說罷,又狐疑地打量了一下兩個人的裝扮,“你們不是本地人?你跟那個姓趙的,有什麼關係?”

胤禛並不說話,隻看著他。

那獄卒也不多做逗留,用鼻子哼了一下,轉身就往裏走。

“一萬兩。”

胤禛緩緩地從懷裏拿出一張銀票,單薄的紙,上頭還蓋著大興錢莊的印信。這紙拿在手裏是輕的,卻代表了白花花的銀子——一個獄卒,三十年也撈不出來的銀子。

“這個……”

須臾,又一個獄卒走了出來,看到他手上的銀票,眼睛都直了。又看看門口兩個同樣呆愣的衙差,捅了同伴一下,“你傻了,那可是一萬兩,我們哥們兒一輩子都用不完的銀子,還杵著幹什麼!”

“可他要看趙集安!”

“看就看,你還怕他把人偷走怎的!”

那獄卒看了看胤禛,又看了看他手上的銀票,看來看去,目光還是落在銀票上,咽了口唾沫,費了好大勁兒,終是擺手放人。

牢門落鎖,從審訊房經過,裏頭就是一間一間的囚室。

獄卒兩個人,一個人拿著鞭子,一個人提著煤油燈,將他們送進了內囚室,便不再往裏走了。胤禛臨進門前,又從袖中掏出兩錠銀子給了衙差,將看守的人打點得很樂嗬,獄卒也不甚管,索性就沒跟過去。

“可快著點兒啊,待會兒牢頭來了,你們誰都走不了了。”

牢房裏很黑。

犯人吃喝拉撒全在裏頭,氣味自然好聞不到哪兒去。從最外間一路往裏走,蓮心眼見著囚室裏拘禁著成堆的囚犯,甚至有的囚室已經擠滿了人,犯人和犯人靠得嚴絲合縫,一個一個,就像是農戶圈裏圈養的豬羊。

“犯人如此之多。難道,果真如其人所說,揚州民風剽悍,盜賊成群?”

蓮心跟在他身後,任由他拉著自己的手,剛說完,就聽有人接茬兒。順著聲源看去,卻是個蹲坐在柵欄一側的老農,骨瘦如柴的肩膀,眼珠深陷,胡茬黏著汙漬,衣裳還是幹淨的。看樣子收押不久。

“小姑娘,你是有所不知啊。關在這江都大牢裏的,除了百姓,還是百姓。那些窮凶極惡的,衙役們反倒是不敢管了。”

蓮心和胤禛兩人交換了個目光,走近了些,“這話怎麼說?”

若是富戶,入獄吃了苦頭,總會有人受不住。家裏的人奔走照應,自然掏銀子來贖人。關得越多,就越有油水兒,一般稍微有點牽連的,就一定會想方設法捉進來。可眼下的這些,都是平民百姓,窮都要窮死,哪兒還有閑錢來買通關係。衙差抓他們,能有什麼利可圖……

“還不是那個狗縣令,他讓衙差將我等趕出江都縣,我們不願意,就被抓了進來!”

另一邊,有聲音鳴不平。二人聽言,越發感到莫名其妙。官府橫征暴斂,百姓不堪疾苦紛紛逃亡他鄉的比比皆是,可還沒見過不抵製阻攔,反而將人往外趕的。

“這又是何緣由?”

這一次,詢問的話再沒人回應,此起彼伏響起的,隻有無數沉重的歎息聲。

兩人的心裏都有些沉重,不多糾纏,加快腳步往裏走。

其實,離得很近。最裏的那一間囚室,黑漆漆的一片,牆壁上觸手都是潮的,若是沒有那盞煤油燈,整個人就猶如置身陰曹地府。

昏暗的燈下,趙集安正摸索著那塊沾了血跡的布料,一遍一遍地摩挲。他寫了將近兩個時辰,才將這東西寫好,一字一字,不僅是他的命,也是江都縣百姓的命,更是揚州城百姓的命。可看著看著,瞪大的眼睛就有些發直了,眼前黑了又明,明了又暗,多時沒吃東西,此刻饑餓感一波一波地往上湧,抓心撓肝的難受。

開鎖的聲音,夾雜著腳步聲,很輕。

趙集安一個激靈,連帶著鎖鏈嘩啦啦直響,卻慌忙將布料塞到了屁股底下,死死地坐著,然後靠在柵欄上,閉著眼,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來人,卻不是獄卒,更不是縣官。

“你可是江都縣主簿,趙集安?”

綿柔的嗓音,很細,是個女子。趙集安抬起頭來,竟是兩個年輕人,乍一看,不像是本地的,其中一個還是女扮男裝。

“你們是誰?”

忽然間,趙集安有些窘迫。下意識地抓了抓背上的虱子,又長又彎的指甲撓破了毒瘡,膿血順著肩胛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我們來自京城。”

開口的是胤禛,說完,捏了捏蓮心的手。她會意,走到那囚室的拐角,提防著旁人偷聽。

“你是……大興城來的大官?”

趙集安有些見識的,當過江都縣三年的主簿,曾經陪著縣老爺應酬過不少揚州城的官員。可若是京城來的大官,見他做什麼……

胤禛扶著柵欄,將聲音壓得很低,“我是專為查案而來。你曾是江都縣的主簿,因何下了大獄,是知道什麼,還是被什麼人誣陷……”

“查案?”

什麼案……冤屈如此之多,又是想讓他說哪一樁?

四下無人,胤禛索性將身子俯低一些。越靠近,那股子尿騷味就越濃,他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江南官員接連喪命,朝廷震動。你若是知道什麼,盡可告知。”

趙集安略微愣了一下,轉瞬就開始笑。老百姓活在水深火熱裏,朝廷不管。官府欺壓良民,私相授受,朝廷也不管。死了幾個官,倒是興師動眾,大張旗鼓,索性是派人來了,若是那三位枉死的官員泉下有知,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你說你是朝廷派來的人,可有什麼憑證?”趙集安軟趴趴地靠著柵欄,蜷著腿,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人命關天。

誰能保證,這監察禦史真的是監察禦史,而不是陳必嚴那夥人專門派來套他話的?江都縣已經是一塊賊窩,就連這揚州城,如今都已經半湮在了汙泥之中。那知情的人,死的死、抓的抓,他是唯一一個活下來的。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真相不能被揭露,江都縣暗無天日久矣,百姓如此疾苦,何時才是個頭,何時才能到頭?

一念及此,不禁下意識地挪了挪屁股。這下頭坐的,正是他背下來的賬目明細,記錄了從去年四月到六月兩個月間,江都縣縣令賄賂各地官員和收受當地富戶的銀兩。原賬本已經被他藏在了一個極其隱秘的地方。這一份,則是要放在貼身處,等他秋後被處決了,有人收撿屍體的時候,說不定能流傳出去。

“這是皇上的手諭。”

一卷燙金的明黃巾絹,螭龍遊鳳,從懷裏掏出來,還殘留著餘溫。

趙集安顫顫巍巍地接過來,貧賤小民,何曾得見天顏,那巾絹上寫著蒼勁有力的一行字,落款處,蓋著玉璽印信。趙集安拿在手裏,仿佛覺得有千斤重。

“草民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鐵鏈被扯著,嘩啦啦直響,趙集安涕淚橫流地跪倒在地,哽咽著,最後竟是放聲痛哭。堂堂七尺男兒,被逼迫至此,胤禛將他扶起,“你既然知道我身份屬實,就速將冤情講來。”

趙集安不住地點頭,千言萬語湧到嘴邊,一時反倒不知該如何開口。

年年說皇恩浩蕩,年年都是積弊如山。江南百姓盼著海清河晏,盼得心都涼了。好不容易等來了一位大官,可他真的能肅清貪官、整治汙吏麼……

“爺有命,小民不敢不從。”

胤禛微微頷首,問道:“那牢裏的囚犯,都自稱災民,因為不願背井離鄉,才被下了大獄。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趙集安歎了口氣。

“您是有所不知。江南連年大旱,地裏顆粒無收,官府又加了五成的稅,實在太過苛刻,後來又爆發了蝗災,導致百姓不堪重負,大量逃往外地。那江都縣縣令陳必嚴原是帶兵的出身,早已用爛了軍營裏頭的一些陳規陋習。等到朝廷派人發撫恤金,便索性將吃空餉的一套招數用在了百姓身上。”

“你是說——虛報!”

趙集安點點頭,“當地的人口都逃亡了大半,報上去的人數,和實際的人數大相徑庭,縣衙剛好借此機會將多出來的銀子私吞。長此以往,官府嚐到了好處,索性將那些不願意走的百姓驅趕到外地,借以更多地侵吞賑災銀兩。”

胤禛的臉色陰沉,半晌不語。

空餉由來已久,尤其在軍中最為常見。可朝廷明文規定隻讓加征三成,想不到,區區江南就敢將賦稅提高到五成。上下大小官員,沆瀣一氣,竟玩起欺上瞞下、陽奉陰違的手段。當真是天高皇帝遠。

“你可知,這裏頭都涉及了哪些人?”胤禛聲音淩厲,眼底已湧出了森寒。

趙集安苦笑著搖了搖頭,“揚州城的上上下下,怕是沒有一個幹淨的。這位大人,不是草民信不過您,而是這事情太大,牽扯的,不僅僅是幾個官員。若是掀了,就是滔天巨浪,草民實在不知該不該說啊!”

哪一次朝廷派來監察,不是草草了事,就是拿了官員的好處、狼狽為奸。這位又能例外?就算他例外了,他不怕得罪那些位高權重的官員麼……

“沒用的,任是誰來了,都管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