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可知相逢否
(1)
大清早,江都縣衙門內的公事不多,幾個來得比較早的文職官吏就扯起了閑話。聊的話題無非是最近朝廷派人來核查災民和征稅的情況種種。一個身材精瘦的主簿說道,最近鄭為禮鄭閣老的府邸可是門庭若市,江南無論大大小小的官員,皆來拜會。本人不來的,也要遣門人將禮送到。真是端的讓人羨慕。旁邊的人紛紛點頭,都說去哪兒燒香,都不如來揚州,供著這麼一位朝廷昔日的要員,上有門子,內有通路的,沒什麼事辦不成。
眾人一下子又想起了鄭府光花在家宴上的開銷,就比江都縣一年的賦稅都多,不禁又是一陣唏噓。不料話音未落,縣令老爺後腳就走了進來。
縣令陳必嚴今年剛好過了四十五歲,熬了幾年卻還是個從七品的芝麻官。主簿和錄事幾個人忙堆出笑臉過來寒暄。陳老爺上一眼下一眼地瞥了諸人一番,沒好氣地道:“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這兒扯閑篇兒,要是給有心人聽了去,小心你們的差事!”
縣丞董方長得尖嘴猴腮,沒什麼大本事,除了精通逢迎拍馬,就是會撈錢。聞言,多少有些揣度,“大老爺,我們的禮不是都送到鄭閣老那兒了麼,難道,您還是怕他保不住咱?”
“這事兒……怕是不好說。”
衙署的人不由得麵麵相覷,主簿程文遠眼珠子一轉,小心翼翼地道:“老爺,您是怕,他保得住咱江都縣這一畝三分地,卻保不住江都縣的人?”
陳必嚴抬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董方摸著下巴,皺眉道:“大老爺,依我看,那周生和張元慶都已經死了,這死無對證的,誰還能再來說什麼?再說,朝廷哪一年不得死上幾個官員,也沒看有過什麼追究。”
陳必嚴瞪了他一眼,“你也會說周、張二人已經死了,死哪兒了?還不是在揚州城!還有那個鄭怡呢,堂堂一個按察使,也死了,還就死在了我們江都縣。你說若是上頭派人下來查,第一個不得拿我開刀!”
程文遠眼皮一抖,低下聲音道:“鄭怡是死在了暴民手裏,老爺不是抓了一批,又殺了一批麼。反正冤死的都已經冤死了,江都縣依然是您的天下,您不說話,沒人敢多嘴的。”
陳必嚴瞥了他一眼,沉下臉,不語。
“您若還不放心,要不,就連牢裏的那個,也一並……”
董方湊過來,比劃了一個手勢。
陳必嚴見了,眼裏也閃過一絲狠毒,可轉瞬就揚手給了董方一巴掌,“還嫌不夠事兒多的,是不是?接連死了三個官員了。要是他再不明不白地死了,本官這七品知縣的烏紗帽,怕都要保不住了。”
“老爺息怒,老爺息怒。”董方忙捂著臉認錯。
陳必嚴卻捋了捋胡須,沉吟著道:“殺,殺不得,可也不能讓他就這麼活著。去,找幾個人,好好做做……”
“小的明白。”
八角樓此刻熱鬧極了。早前就有知府遣人來吩咐說,有貴客要來。掌櫃的就特地將三樓整一層都騰了出來,好酒好菜地備著,吩咐小二將一張張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酒溫了一次又一次,就等著迎接貴客的大駕光臨。
別院的馬車,是早上從府邸出發,最遲巳時也能到了。掌櫃的按照通知好的時辰,翹首以盼,大半天卻不見人影兒。這時,有知府的人來通信兒,一行人先去了一趟瘦西湖,說話間就能過來了。
八角樓是揚州城裏很負盛名的一家酒樓,掌廚是宮廷退下來的,做的一水的拿手湘菜。平時百姓駐足流連,還能聞到從裏頭飄出的辣子香。素日來此地的都是些達官顯貴,不為品菜,隻為嚐名聲。呂簡想著,堂堂的九五之尊,在宮裏麵什麼珍饈佳肴沒吃過,因此不敢馬虎,不僅特定了八角樓,更吩咐從香珍齋和吉慶坊調了幾個掌廚過來。
未時一刻,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在了八角樓前。
車簾被徐徐地掀開,從裏頭走出來了一位絕色佳人,灑金紅軟羅棉裙,打扮得花枝招展,裙上綴著百朵蝴蝶,隨著蓮步翩躚,那裙子上的蝴蝶就如同活了一樣。
眾人的目光即刻就被引了去,屏氣凝神,卻見她朝著來處張望。不多時,又一輛馬車款款而來。
車夫駕馭得很穩,像是生怕顛簸了裏頭的貴客。等馬車在八角樓前穩穩當當地停了,走出來的依然是個女子,與前麵那位不同,這女子一襲白衣棉裙,水色的繡巾,水色的軟煙羅,如墨的長發煙籠光暈,卻沒有一件釵飾。下了馬車,恭敬地低垂著頭,湊近簾帳輕聲低語了一番,才將簾子掀開。
明媚的陽光順著車簾輾轉,一瞬便照亮了走出來的人。一襲雲錦墨緞繡袍,鑲滾則是最好的冰緞,料子上是暗紋繡絲。俊美無儔的麵容,渾然天成一股霸氣和強勢,舉手投足間盡顯尊貴和高雅。
八角樓的掌櫃親自出來迎,跪在台階下,彎腰磕頭。
胤禛微微頷首,唇邊浮起一抹淡笑,這時,早有仆從扛著名貴的簇絨紅毯走上來,往前一拋,紅毯便骨碌碌地滾開,一直鋪到了八角樓的大門口。
如此隆重華麗的出場方式,讓揚州城的百姓大開了眼界。在場的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就連八角樓的掌櫃都傻了眼,等反應過來,一行人早已踏上了二樓。
“酒剛溫好,飯菜即刻就奉上。”
掌櫃的點頭哈腰,生怕有半點兒怠慢。胤禛點了點頭,隨手一招,蓮心會意地上前,將其餘的夥計支開,跟掌櫃的一並走下了樓。等來到一樓,才從袖中掏出了一枚荷包,沉甸甸的,裏頭裝著滿滿當當的金子。
“這是給你的打賞。我們爺喜好清淨,等飯菜端上來之後,就不用其他人伺候了,另外,也不要讓任何人上三樓。”
蓮心聲音清淡,說話間,已將荷包遞了過去。八角樓的掌櫃也是個老道的人,一念及知府好生伺候的交代,不敢有絲毫怠慢,登時滿臉堆笑,拿著賞銀下去了。
三樓,很清淨。
不比在曲苑風荷時那茶樓的雅間,可一整層樓,擺滿了紅木桌椅,也是整潔幹淨。順著樓上的雕欄往下看,還能看到熱鬧的大街,遠處鱗次櫛比的畫角樓台,以及瘦西湖上浩渺如海的煙靄。
“為何總是覺得,今日街上的商販格外的多呢?”
胤禛睨著眼,視線所及,是樓下熱鬧喧囂的十裏長街。
鄭婉坐在他對麵,順著他的視線俯視,相比別處,樓下大街上的人確實多了一些。來時的道路依然平闊,可八角樓前卻擺滿了一個又一個的攤子,糖人兒、打糕、包子、冰糖葫蘆……五花八門,琳琅滿目。賣東西的人都不吆喝,也不張望,倒像是生怕別人來買一樣。
“的確很多呀!”她說完,倒了兩杯茶,巧笑倩兮地遞過來,“四爺,別管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了,先喝口茶潤潤嗓子吧。”
他收回目光,拿起杯盞,湊到唇邊抿了一口。
香茗雖好,卻並非極品,怎麼喝,都喝不出味道來。
就在這時,樓梯上響起腳步聲,卻是八角樓的夥計端著一道又一道的精製菜肴上來了。盤盞落桌,先是清一色的湘菜,之後是川菜、粵菜,間或還有幾道西湖小吃。色、香、味,相較用度奢華的宮掖,雖不及,卻也別致。
他挑起筷子,夾了一粒燕巢鳳尾蝦,入口是辣的,絲絲酥脆,蝦肉軟嫩,仔細咀嚼,還透著酸甜,“都說八角樓出名,今日一嚐,果然不同尋常。”
“四爺,可要燙壺酒?”
“酒倒不必了,還是換一壺茶來吧。”
蓮心抬眸,正對上他深邃的眼睛。轉瞬,會意地斂身,走下一樓。
掌櫃的正等著吩咐,見樓上下來了人,忙點頭哈腰地詢問可有什麼吩咐。蓮心回眸看了一眼樓上,輕然道:“你們家的茶,不合主子爺的口味。主子爺吩咐說,要準備雨前的龍井,用最上好的龍山泉水浸泡,還要佐以芍藥甘露、菊花幹瓣。你速去準備吧。”
掌櫃乍一聽,就是一個頭兩個大,“姑娘,雨前龍井倒是有,可那龍山泉水、芍藥甘露、菊花幹瓣……要特地去采集才行,前後最快,少說也得一個時辰啊!”
“既然要這麼久,為何還不去準備?”
蓮心一臉的不耐煩,發了話,扭頭就要上樓。掌櫃的左右為難,又不敢不應承。可應承了,還怕備不來,急得站在原地直跺腳。
片刻間,卻又見蓮心踱了回來,眼角彎彎,“我家主子爺也不是個苛刻的人。這樣吧,我們來時的馬車,且借給你,那幾個仆從,也跟著去。等到了龍山泉,備好了泉水和甘露、花瓣,主子爺滿意了,自會好好打賞與你。”
掌櫃的一愣,半天沒明白她的意思,卻也沒敢多問,唯唯諾諾地點了點頭。
龍山泉是揚州很出名的一處泉水。其地,就在江都縣。
從八角樓出發,若是腳程快些,來回也要兩個時辰。可馬車卻不同,尤其那馬還是千裏烈馬,是驛站專門用來傳遞消息的,此時被抽調了來,拴在富麗堂皇的車上,倒是大材小用了。
車夫在城內駕馭得很穩,出了城,就如脫了韁,不過半個時辰,就趕到了趙園。
龍山泉就在趙園內。經過趙家祠堂,順著小徑一路走,就能看見修砌得一階一階的石基,馬車不能再往前了。從車上下來的幾個人,除了兩個身邊的仆從,便是八角樓的夥計。夥計要看車,不能離開。那青衣的仆從臨走時,掏出了一錠銀子,塞到夥計袖子裏,複又耳語一通。夥計心花怒放,忙不迭地點頭。
龍山泉與玲瓏花界隔亭相對,從遠處看,泉水或深或淺,一處濃似一處,水麵和水岸漫染著一層如煙的碧綠。
仆從兩人神色匆匆,見四下無人,經過龍山泉,也不停留。等穿過月亮門,眼前一下子就開闊了,通暢的石橋連著院子外的青灰石板路,路的盡頭,早有一輛樸素的馬車等候。
待胤禛扶著蓮心坐進馬車裏,車夫也不說話,甩起馬鞭就趕著馬往南跑。
龍山泉就在江都縣,離著江都縣大牢不過一二百裏。此行一招移花接木、一招金蟬脫殼,掩人耳目,隻為到江都大牢裏見一個人。
車夫駕馭得很快,一路顛簸,不消半個時辰就到了息華山。兩個人俱是仆從打扮,一青一灰,普通得很,臉上又蒙了灰,不熟的人很難辨認。
而八角樓那邊,自有李衛身邊最得力的侍衛守著。至於鄭婉,已經在三樓安然入眠,沒有兩三個時辰都醒不過來。
時間有限,車上的人都很急,馬車一路風塵仆仆,剛走到息華山山腳,卻迎麵來了一群鄉民,包袱細軟,扶老攜幼,打眼一看,就看得出每個人都瘦得一副皮包骨的模樣,不過幾裏路走下來,不斷地有人倒下。
馬車疾馳,車夫來不及反應,就已經到了近前,大喝一聲,死命地一勒韁繩,烈馬嘶鳴,堪堪停住了,高抬的馬蹄卻還險些踐踏到前方的百姓。打頭的幾個人被嚇壞了,跌坐在地上。馬車內的人也好不到哪兒去,蓮心一個不穩,撞在窗角上,饒是有他一把將她護在懷裏,額頭還是磕出一塊通紅。很狼狽地撩開車簾,入目的景象,頓時就讓他們驚呆了。
一地的百姓。
男、女、老、幼,各個麵黃肌瘦,衣不蔽體,每個人的臉都瘦得隻剩下一對高高的顴骨,眼睛是凸的,更像是一張張幹癟的小嘴,空洞著,卻張得大大的,盯著馬車的樣子,似要將這連人帶車一並活活地吞下去。那頭前的幾個,還委頓地趴在地上,幹瘦幹瘦的身子,就像是剛從死人堆裏扒拉出來的。
“是災民!”
胤禛一隻手將蓮心攬在懷裏,一隻手掀開窗幔,一看之下,臉色微變。而蓮心捂著額角,忍著痛,跟著探頭張望過去,目之所及,卻見不遠處的山腳下不斷地有烏壓壓的一片蔓延過來,似黑霧,似濃雲,定睛一看,還是災民!
“皇上,我們得趕緊走。”她情急之下喚出口。
胤禛的臉上也顯出凝重之色。是得趕緊走,遲了,怕是就走不了了。
“可憐可憐我們,給點吃的吧……”
羸弱衰竭的災民,呼啦一下跪倒了一大片,卻硬生生地堵住了前方的去路。為首的幾個,不是老人就是孩童,一副副骨瘦如柴的胳膊,高高地抬著,眼神充斥著渴望,那渙散的眼珠綠幽幽的,就像是餓了好久的狼。
“你們為何會聚集在此地?”
車夫露出半個身子,扯著脖子大聲問。然而話音剛落,卻猶如泥牛入海,轉瞬便被湮沒在了人群之中。
“此地隸屬江都縣地界,他們應該是縣裏的災民,出來逃難的。”胤禛在她的身邊低聲耳語,深邃的目光卻片刻不離那不遠處的山腳。
蓮心點點頭,目之所及,老弱病殘,竟是慘不忍睹。
而此刻從山腳下湧出來的災民,源源不斷,已經越來越多,拄著拐杖、挎著包袱,一雙雙眼睛,都直勾勾地盯著馬車這邊。他曾經查辦過災民造反的案子,因此知道那眼神的背後,藏著怎樣的渴望。而對馬車上的人而言,又代表著怎樣的危險。
饑民如狼,所過之地,寸草不生,白骨遍野。那白骨,真的僅僅隻是牲畜的殘骸?若到了剝取殆盡的地步,遍道饑殍,諸物竭盡,什麼父子、兄弟、夫妻……自相殘殺,人皆相食。
已經不能再等,胤禛將幔簾放下,手緊緊扶著窗欞,斷然喝道:“駕車,離開這裏,快!”
話音剛落,馬車外就響起了一陣淒慘的哀號。那聲音穿耳而過,蓮心捂著耳朵,還能聽到那叫聲的背後含著怎樣的失望和怨毒。
就在車內的人堪堪坐穩時,車夫利落地高揚起鞭子,狠狠地在馬背上一抽,直抽得鮮血淋淋,烈馬吃痛,一揚起蹄子,就拚了命地往前跑。
路邊的百姓瘋了。
見他們要離開,原本空洞的眼神陡然迸射出了雪亮的光,那是恨,是怨,是毒,所有人都紛紛不顧死活簇擁上來攀援著馬車,一個疊著一個,一個拖著一個,就如蝗蟲緊附著枯萎的樹幹,吸食,榨取,死也不撒手。
此時的馬車,就如在泥潭中,踽踽難行。
情勢越來越危急,已經有人扒著車窗探進了頭來,伸手的刹那,胤禛陡然抽出腰間的匕首,扭頭照著來人的麵部就是一紮。血,濺了他一臉,還是溫的。
車夫整個人都露在車外麵,剛開始還能手下留情,可轉瞬災民越來越多,剛推開了一個,又上來了一個。驀地,小腿一麻,低頭一看,竟是一個災民硬生生咬在了自己的腿上,半個身子被馬車拖著走,也不鬆口,那張臉極其扭曲,已經看不出麵目,隻露出了上下兩排森森的牙齒。
“駕——”
車夫狠狠一蹬,再也不管不顧,掄起鞭子狠狠地抽向扒著車轅的人,抽不掉,索性放任,隻拚命駕馬,滾滾車轍,最後竟是從百姓的身上碾過。
息華山下,一聲聲淒厲的哀號聲不絕於耳。
直到馬車將後麵的人群甩得遠遠的,車內的人,依然死死地攀著窗椽。
風掀起窗簾獵獵作響。胤禛背對著窗欞而坐,匕首還死死地握在手裏,另一隻手則用袖子擦拭著臉上的血痕。被他護在懷裏的蓮心也好不到哪兒去,一身灰色布衣被抓得破爛,布料也沾著血跡。
過了須臾,胤禛拿著巾絹擦拭著刀刃,上麵斑斑點點,還殘留著腥氣。
“臣妾也曾見過災民,知道他們有多可怕。”
蓮心整理著衣衫,然後,握住了他還在擦拭刀刃的手。
她自己的手也很涼,蒼白的臉色,顯然是被剛剛的情形嚇得不輕。然而抿著唇,臉上含著一抹堅毅和篤定,“皇上千裏迢迢從京城趕到江南,離開錦繡宮殿,不顧性命危險,為的隻是查清真相,讓那些災民得到救助。即便是中間有何犧牲,也是為了成全大義,解救蒼生。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