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集安失神地垂著腦袋。失望,從上訴無門,從被屈打成招,就已經開始失望。卻沒絕望,餘光瞟著,心裏掂量著,就看眼前的這位大人究竟是何反應。
“若是果真覺得求訴無門,也不會在這大獄之中寫血書了。”
胤禛視線幽邃,看著他尚未結痂的手指頭,食指是破的,拇指也破了,而無名指上傷口的血已經幹了,並不像是受刑的傷痕。
趙集安下意識地將手背過去,有些尷尬地道:“那是因為渴了,沒,沒水喝。”
此時此刻,時辰已經過了大半。若是再耽擱下去,即便是能趕得及回去,怕是被經過此地的巡查官員撞見,他們兩人的性命也會交代於此。
胤禛定定地看著他,一句一頓地道:“你應該知道,一旦被人發現我在這裏探望你,會有怎樣的後果。而且,如果你現在不將事情的真相告訴我,就會將揚州百姓的冤屈帶進棺材。再沒有人會聽見你的申訴,也不會有官員再來調查。”
“這……”
趙集安被他的話哽住了,久久地瞪著他,卻是久久發出不聲音,久久地轉不開視線。他好歹是進士出身,好歹是書香門第,能看出此刻站在麵前的男子並非是一般人,因為這樣的氣場和氣勢,竟是讓他無法再說出拒絕的話來。
“好,我便將證據交給你!”
死就死吧,反正他已經是等著秋後問斬的人了,若是麵前這人真的能將這證據呈到皇上麵前,也不枉費自己的一片苦心。
“揚州城裏的官員從上到下已經都爛了,無論是在仕的,還是賦閑的,沒有一個好東西。原任文華殿大學士、吏部尚書鄭為禮,勾結揚州布政使呂簡、知府章為亮等人,倒賣賑災官糧,虛報災民數量,更有侵吞賑災銀兩、誅殺朝廷命官的而行……然而最大的貪官不是他們,而是兩江總督查弼納!”
兩江總督掌管江蘇、安徽和江西三省的軍民和政務,是封疆大吏,手握大權,在他一手遮天的三省地界裏,其間官員徇私舞弊的悉數留任,而清廉耿直的卻要被貶官被陷害,若說國家蛀蟲,再沒人比他更能稱得上。
趙集安說完這些,從屁股後麵拿出自己已經寫了很久的血書,上麵的內容並不完全,還有一份手抄本就放在江都縣縣衙的匾額後麵。任縣令陳必嚴再怎麼想,也斷不會想到要他性命的罪證就放在自己的頭頂上!
他將寫滿血字的布料交給他,臉上忽然浮出一抹安心的笑容,閉上了眼。
胤禛將那料子攥在手裏,即刻起身,蓮心不知道他們已經談完,隻見他一臉沉鬱地拉著自己往外走,以為並無收獲。誰知道等走出江都縣大牢,回到馬車上,卻是已經拿到了證據。
“即刻回別院!”
八角樓也不回了,卻是即刻要趕回別院去,蓮心知道他該是要跟李衛等人會合,可就在這時,隻聽見遠處傳來了馬蹄聲,聲音淩亂,還夾雜著嘈雜的叫喊聲,似乎是很多人正騎著馬朝這兒趕過來。
“糟了!”車夫看了一眼,對車上的人道,“好像是府衙裏的官兵!”
布政使呂簡等人曾經一而再地說,揚州之地出刁民,尤其是流寇很多,那麼這樣死於流寇或者暴民手中,似乎就很順理成章了,而按察使鄭怡恐怕就是這麼死的。
“皇上,怎麼辦啊?”車夫也著急了,顧不上許多,竟然連“皇上”兩字都喚了出來。
現在的情況若是當場被抓到,絕不會有活口留下。胤禛緊緊皺眉,望了身側的蓮心一眼,卻見她飛快地將發髻掖進了帽子裏,在他來不及反應的時候,竟跳下了馬車。
“蓮心!”
他剛把她的名字喊出來,車夫就像是早已跟她達成了共識一樣,已經一馬鞭抽下去……馬兒嘶鳴了一聲,撒開四蹄狂奔向前,朝著北麵疾馳。
“宮裏麵若是隻有皇上一個人,就也算上——臣妾一個吧……”
你若不離,我必不棄。
風刮在臉上生生地疼,蓮心使勁地跑,拚命地跑,就背對著馬車遠去的方向。
無論如何,少了她,宮裏麵隻是少了個妃子,三年後的選秀,還有會新的補充上來。可他是皇上,世間唯一一個的皇上,少了他,天下就會大亂。而更重要的是,她不想他出事……嗬,原來到現在她才知道,她竟是如此愛他。
可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也許是他第一次抱著她,喚她名字的時候。
也許是在暖閣裏,日日夜夜相伴的時候。
也許是她在養心殿睡了一夜,他就坐在榻邊看了自己一夜的時候……
太多太多,她已經記不清。
蓮心的嘴角微微翹起,眼睛亮亮的,卻是有濕潤的淚遮住了視線。
他是那麼孤單地活在這世上,貴為九五之尊,卻是那般辛苦和艱難。她多麼想一直陪著他……
箭矢在一刹那破空而來,蓮心感覺自己被強勁的力量往後帶,然後就是馬蹄踏在肩胛上的劇痛,塵土填進口鼻裏,到處都是血腥的味道……太疼了,小腿和腹部也都跟著痙攣。蓮心痛苦地匍匐在地上,還能聽見馬蹄的嘶鳴和人聲的叫罵。
此刻,他應該已經脫險了吧……蓮心唇邊揚起一抹笑,很淡很淡,然後闔上眼睛。
十二月二十日,查兩廣總督查弼納欺上瞞下,居心奸險,結黨營私,貪汙官銀官糧,夾牆藏金二萬六千餘兩,私庫藏金六千餘兩,地窖內並有埋藏銀兩百餘萬,立即處決。
查揚州布政使呂簡、知府章為亮、通判李春芳等一並七人,互相勾結,誅殺朝廷命官,陷害忠良之臣,貪汙官銀官糧,絞監候秋後處決。
查江都縣縣令陳必嚴、縣丞董方、主簿程文遠等一並十二人人互相勾結,隱匿謀害朝廷命官,虛報賑災數額,絞監候秋後處決。
李衛捧著聖旨到江都縣衙門時,縣令陳必嚴等人已經自縊而亡,其餘幾個涉案汙吏則已服毒,逃亡者亦被追捕。雖然裏麵已經沒人,然而他還是一字不差地將聖旨上的內容讀完。
在跨出府衙的一刻,李衛回頭看向那塊書著“明鏡高懸”的匾額。
門外,開始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
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後記
“夫人,夫人,老爺不讓您亂跑!”
墜兒在後麵追著那正撲蝴蝶的女子,喊得上氣不接下氣。李衛在這時跨進門檻,就瞧見一抹紫霞煙羅的麗影,在花叢裏麵穿梭,宛若靈韻的仙子。
“都懷有身孕了,讓你好好待在屋裏別動,怎的就是不聽話!”他從後麵摟住她,雙手交疊在她尚未隆起的小腹上。
百合捂唇一笑,“哪有這麼矜貴,你道是哪家閨閣千金呢,我啊,粗生粗養,本來就不是個能待得住的!”她說完,身子一轉,趁他不備,輕巧地從他懷裏逃了出去。
李衛隻感覺眼前的人兒像隻蝴蝶似的,就要隨風飛走,趕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將她又拉了回來,“還想往哪兒跑!”
百合咯咯地笑著,仍是不依。
李衛氣急地咬了她的耳垂一口,道:“你整個人都是我的,別想跑!”
“你可別忘了,我的賣身契可是在熹妃娘娘手裏呢!”百合笑著,歪著頭看他。
李衛一怔,想起那個外柔內剛的女子,就有些走神。百合伸手嗔怪地敲了一下他的頭,“怎麼愣住了?什麼時候能進宮去看看她?我想她了!”
“今個兒皇上還提來著,你想什麼時候進宮?”
“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我剛做了棗子糕,正好給她帶過去。”
宮裏麵還有些積雪,宮人們來不及打掃,化了水,又凍上,最後在地上成了一層薄薄的冰。素帷小轎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宮人們抬得極是小心,等到了承乾宮門口,落了轎,裏麵走出一位旗裝麗人,被隨行的丫鬟攙扶著,慢慢走上丹陛。
殿門口擋著厚厚的幔簾,宮人們掀起來,女子略微彎腰,待走進殿裏,暖熱的煙氣撲麵而來,瞬間驅散了外麵帶進來的嚴寒。
玉漱扶著腰,有些吃力地走過去,卻見那僅著裏衣的女子正靠著金心燙褥的軟墊,倚在床榻上,手裏捧著一本書卷。
“一趟江南,倒是甚喜歡這些個酸文假醋的詞兒,看來真是呆傻了。”玉漱走過去,看到床腳上還擺著本小山的詞選,不由得輕笑了出來。
床榻上的女子抬起頭,卻似雪堆裏釀出來的人兒。
雪玉臉頰,一雙眸子若有幽意,烏黑的長發披在肩上,愈加顯得整個人弱不勝衣。而略微上翹的檀唇,就像是剛剛看到了哪一處正合心意的詞句,臉上含著清甜的柔媚,笑靨盈盈。
此刻她看到走進殿來的人,不禁“呀”的一聲,整個人坐起來,“冰天雪地的,你進宮來做什麼,萬一要是摔著了,尚書大人還不跟我拚命啊!”
玉漱撲哧一下笑了,坐到床榻邊,掐了一下她的臉頰,“你呀!”
蓮心坐起來,將軟褥放在背後靠好,端詳著玉漱已經隆得很高的肚子,不由得有些羨慕地道:“你懷了身孕,緊接著百合也有了,什麼時候我也能懷上呢?”
玉漱跟她靠在一處,牽著她的手,溫柔笑道:“皇上著急了?”
蓮心搖頭,輕輕笑了起來,“皇上說,這種事情急不得。”
急不得,卻讓蘇培盛偷偷吩咐禦膳房在膳食裏加入補藥。
急不得,卻又帶著她去白塔寺求簽……
隻可惜補藥吃了一大堆,上師給她的簽符都快把窗欞掛滿了,就差直接請一座送子觀音回來。太妃娘娘倒是很體貼,直接把送子觀音請到了大佛堂裏,蒙上紅呢子軟布,讓她一直以為拜的是佛祖。要不是有伺候的宮婢不小心將那布扯下來,她就要總是每日跟送子娘娘求平安、求健康,真真是窘迫得很。
蓮心正想著,這時候有宮婢來報,“百合夫人求見。”
蓮心聞言,高興地扶著玉漱起來,然後吩咐道:“直接請進來吧!”說完,又想起了什麼,道,“可扶著她點兒,她也是身子重!”
乾清宮,西暖閣。
蘇培盛捧著熱茶進來,皇上還在批閱奏折,而一側的李衛已經困得開始打盹。蘇培盛咳嗽了兩聲,見他沒有要醒的跡象,拿著一個茶杯,倒了熱茶,就往他的臉蛋上一貼。
“嗷——”
李衛一個激靈就被燙醒了,而明黃案幾後麵的男子,手裏的朱筆顫了顫,險些沒將朱砂滴在奏折上。
蘇培盛捂著嘴,就在旁邊偷笑,李衛狠狠瞪了他一眼,趕緊起身,拱手朝著皇上道:“臣有失體統,請皇上恕罪!”
“驚擾聖駕可是殺頭大罪……”蘇培盛在一側“好心”地提醒。
李衛“呸”了他一口,滿臉討好地看著那抹明黃色的身影,“萬歲爺,現在熹妃娘娘該是跟賤內一起說話,要不,萬歲爺跟臣也過去吧。”
胤禛聽到他說的話時,頓了一下,頭也不抬地道:“江南那邊,後續處理得怎麼樣了?”
李衛知道皇上是說江南道賑災米糧案的事,麵容一整,道:“臣等已經將逃逸之人抓回,並且依律定罪。其餘下獄之人,皆已認罪,等到明年秋後問斬。”
當時,皇上之所以要親臨揚州,就是要在這至關重要的地方,將所有的勢力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所以皇上不會待在別院,會每日出門遊玩,會耐著性子陪著鄭婉。因為隻有這樣,自己和蔣廷錫、田文鏡等人才會有機會去淮州、常州和徐州等地明察暗訪,搜集罪證。
想到此,李衛仍是心有餘悸,若是當時鄂爾泰沒有及時趕到,後果真是不堪設想,恐怕他們幾個人也早已成為大清的千古罪人。而那個時候,熹妃被皇上從血泊裏抱起來,就像是碎布娃娃,所有的大夫都認為救不回來,皇上愣是在床邊守了三天三夜。直到第四天的早上,才終於把人給守回來了。
大夫們都說,熹妃是皇上從閻王爺搶手裏回來的。
而事後,等熹妃跟著皇上回宮,也不忘記將之前在杏花煙雨樓買下來的那個花娘帶走,並且促成了自己跟她的姻緣。李衛想到此,臉上不禁浮出一抹柔情。
“皇上,您看您都已經賜婚了,那賤內的那張賣身契……”
“這事得聽貴妃的。”
聽見皇上毫不猶豫就說出來的話,李衛頓時苦了臉。對啊,他竟然忘了,熹妃已經是熹貴妃了。
“可是微臣……”
“要聽貴妃的話。”
此時此刻,蓮心帶著玉漱和百合去給勤太妃請安。已經當過皇祖母的勤太妃對著一個即將分娩和一個剛剛懷上孩子的女子,耳提麵命,正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
蓮心覺著悶,便出來在殿前廣場上走走。
外麵的雪還積著,被陽光投射下來的光線一照,明媚得有些刺眼。她穿著一身碎花淺粉的宮裝棉裙,簡單而素雅,配著領口和襟口純白的貂裘鑲滾,襯托得一張麵容若桃花。
遠處響起咯吱咯吱的腳步聲,是錦靴踩在雪地裏的聲音。
蓮心抬起頭,那玉顏清俊的年輕王爺正踏雪而來。
僅僅隻是幾個月,卻仿佛已隔經年。
走到近前時,她朝著他微笑了一下。允禮眼睛裏浮出一絲難以名狀的傷悲,但轉瞬就不見了,瞳心清淺,仿佛隻是一晃的錯覺。
“還好麼?”
蓮心知道他指的是在江南受傷的事,抿了抿唇,“好像真的好了。當時以為就要死掉了,沒想到最後竟然活了下來。”
生命真的很奇妙,很脆弱,又很堅強。
往往隻是一線,邁過去,便是灑滿陽光的彼岸。
她仍然記得自己當時站在夢境的盡頭,遠處是彌漫的血色汪洋,而總有一個聲音在喚著她。她花了很大的力氣認出那聲音,於是睜開眼睛,於是她活了下來。
後來才知道,他的聲音之所以那般沙啞,是因為在床前守了她三天三夜,從未離開。
“你現在很幸福。”允禮了然地望著她,目光溫柔,“從你的眼睛裏,我就能看得出來。”
蓮心臉上的笑容像流雲一樣清淡,“你也是。”
允禮淡淡地一笑,低頭時,臉上顯出落寞,再抬頭,卻又是清俊優雅的樣子,“有些東西錯過了,就不會再回來,對嗎?”
蓮心彎起唇角,忍不住輕歎了一下。或許是緣分太淺,或許是老天作弄,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思,終究卻是因為時間而改變了。
略微揚起臉,讓明媚的陽光灑在麵頰上,泛起一層蒙蒙的白霧,蓮心眯起眼,臉上的笑靨輕輕的、暖暖的,連著嗓音都變成了一抹飄飛的雪,“好花堪折直須折,王爺,要珍惜眼前人啊!”
她說完,就朝著月華門的方向徐徐走過去。
允禮忽然在身後叫住她:“你,真的確定他已經忘記從前了麼?”
“王爺是說八福晉麼?”
允禮有些發怔,沒想到此時此刻,她已經能夠毫無芥蒂地說出來,然後就見她笑了下,“有什麼關係呢,忘與不忘,現在都是我,隻是我,往後的日子,也會是我啊!”
她很傻,其實一開始他就已經說過,她隻是熹妃,是他的熹妃。
長得像又有什麼關係呢?若不是因容貌相仿,她又怎會遇見他……
蓮心仰起頭,深深呼吸了一下,忽然想起,馬上就要到年節了。這個時辰,他大概還在暖閣裏批閱奏折吧。該去找他商量商量,過年時,好好熱鬧一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