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心和玉漱雙雙走過來,朝著她斂身,“奴婢等謝娘娘恩典。”
轉眼壽宴之日在即,各殿都在籌備著賀壽的禮物,卻是藏著消息,並不透露給他人。
這日,勤太妃在大佛堂裏誦經,由皇後烏拉那拉·貞柔在一側陪著。皇後的身子不好,一貫深居簡出,因著臨近勤太妃壽辰,特地來大佛堂抄寫經文三日。等她抄寫完畢,堂內的木魚聲止,片刻後,即有伺候的嬤嬤攙扶著勤太妃走了出來。
“皇額娘今日延長了半炷香的時辰,可有心得?”
人如其名,皇後烏拉那拉氏是個端靜嫻雅的女子,不甚美,卻有個足以匹配的家世和出身。宮中妃嬪甚少,中宮之務又多由幾位太妃代勞,她因此並不常管宮闈的事,隻是在祭祀、過年等諸多大場合,才會穿著一襲石青色鳳凰朝袍出現在皇上身邊。其餘時刻,不是在儲秀宮裏麵靜養,便是來這大佛堂抄寫經文。
勤太妃瞧著她,臉上露出一抹慈藹的笑容,“門口風涼,往哀家這邊坐坐。”
烏拉那拉·貞柔溫雅地抿唇,“皇額娘,貞兒哪兒有那麼嬌弱。貞兒瞧著皇額娘有些倦了,不如我們去外麵走走,今日和風煦暖,天氣頗好。想是過了十月,就難得見到這樣的光景了。”
勤太妃點點頭,由嬤嬤攙扶著跨過殿門檻,烏拉那拉·貞柔陪在一側。一行人順著大佛堂的後殿,徐徐漫步到西三所,穿過春花門,紅漆畫棟的雨花閣即在眼前。
這裏是宮中數十座佛堂中最大的一處,南麵明間開門,屋頂南北為卷棚頂,東西為歇山頂。屋頂覆著綠琉璃瓦,屋脊和屋麵剪邊為黃琉璃,簷下采用白瑪曲孜、獸麵粱頭的裝飾,屋內天花裝飾為六字箴言及法器圖案。滿蒙一族信奉薩滿教,進關後接受漢室文化,同時也將佛教引入宮城,而這一處則獨具濃鬱的藏式風格。
佛香氤氳,蓮花紋福字大銅鼎裏麵燃燒著火炭,滾滾的熱浪,連著升騰起的煙絲都變得縹緲。嗅著那股線香獨有的味道,煙氣嫋嫋彌散開來,卻是有人正在殿裏麵熏香祈福。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一道童聲自殿裏麵傳出,嬌滴滴、奶聲奶氣的。
字字句句不禁讓勤太妃心中一動。走至殿門前,就瞧見李傾婉扶著小公主,母女倆跪在明黃金心燙絨的團墊上,雙手合十,正朝著佛祖悲憫而睿智的麵容虔心祈福。
“仰望神像有靈,憐我忠摯之心。一祈佑大清江山福祚綿長;二祈佑皇上帝業錦繡;三祈佑皇額娘身體康健、萬壽永昌。”從外麵隻見到母女二人的背影。
輕煙迷離中,這一瞬竟是跨越了流年,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花信之年的女子帶著兩個兒子,也是這樣跪在雨花閣的佛堂前,懷揣著真情,為那個高高在上的男子誦經祈福。
“好了,現在小惠寧要去點上三支線香,這樣佛祖就能收到我們的心願了。”李傾婉扶著女兒站起來,自己仍跪著,指點她如何點香、上香,如何拜、插。小女孩兒踮著腳,將線香插進香爐裏,然後回到額娘身邊,撒嬌地依偎在她懷裏。
“咳咳!”勤太妃在門廊處輕咳了兩聲,將她們的視線引了過來。
李傾婉摟著小公主站起來,朝著她斂身,“臣妾給皇額娘請安、給皇後娘娘請安,皇額娘吉祥、皇後娘娘吉祥。”
勤太妃擺擺手,示意她起身,而後朝著小公主招了招手。
李傾婉輕輕放開小公主的小手,小公主就往前跑了幾步,撲進勤太妃的臂彎裏,“惠寧祝皇祖母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童聲稚嫩,勤太妃頓時眉開眼笑,輕輕摟著她,“這是誰教給我們惠寧的……惠寧長大了,知道想著皇祖母了……”
勤太妃拉著小公主的手,細細地問了飲食,又問了每日所學。小公主乖巧地一一作答,更是說了自己在苦練舞蹈,要在壽宴上獻舞的事。勤太妃一邊聽,一邊笑眯眯地撫著她的頭發。
李傾婉站在一側,微垂著眼睫,目光柔柔地望著自己的女兒。
勤太妃在這時抬眼看了她一下,淡淡地道:“你怎麼在這兒的?”
“臣妾自知所犯過錯無法彌補,唯有日日來此地為皇上、皇額娘祈福。”李傾婉說罷,從懷裏取出一道平安符,“前幾日,白塔寺的上師進宮來給皇額娘講經,臣妾在這裏遇見他,便求了一道符,用以保平安、延壽祿。”金色的三角拴著紅色絲絛,在陽光下閃著一抹光暈。
勤太妃看了半晌,語氣不覺柔和下來,“你是給哀家求的?”
李傾婉點點頭,口音細細,“臣妾知道,白塔寺的符最為靈驗。而且那位上師說,這道符開過光,若是用給家中老人,再輔以孝心和真心,便能保佑一世安寧。”
“孝心、真心……”勤太妃咀嚼著這兩個詞,須臾,輕輕歎了口氣,“若你果真痛定思痛,今後能專心撫養和照顧小惠寧的話,哀家也就真的安心了。”
李傾婉斂身,深深俯首。
而後,勤太妃就和烏拉那拉皇後離開了雨花閣。小公主咬著手,還在原地站著。這時候,已經有宮婢將掖在團墊下麵的紙箋抽了出來。
李傾婉接過來卻是看也不看,就對著燭火燒了。灰燼落,上麵的字也跟著灰飛煙滅——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乾西四所那邊,師傅請得怎麼樣了?”
冰雁略微斂身,壓低聲音道:“回稟娘娘,師傅們都說,若想要在短短幾日內就教好小公主,很是困難。所以……”
“所以沒有師傅敢接?”李傾婉回眸,眼底透出一絲不悅。
冰雁點點頭,表示正是如此。
“本宮不管是困難也好,簡單也罷,你這就去指定一個人,必須要在十天之內將小公主的舞蹈教好,否則本宮就將他逐出宮去。”
冰雁隨後又去了乾西四所,然而裏麵的教習師傅卻無論如何都不敢接。且道是皇家子女,精貴得很,舞蹈又是苦功夫,非幾年的苦練不能成事。單是時間就已不可能,更何況要教的還是皇室唯一一位公主,誰也不敢擔這樣的責任。最後,卻是裏麵伺候的一個嬤嬤將此事應承了下來。
“真的沒問題麼?”
“娘娘放心,老奴以前是樂坊裏麵的伶人,親手帶過很多姑娘,有經驗得很。小孩子的筋骨軟得很,稍下工夫,幾個動作還是做得出來的。”
李傾婉蹙著眉,一臉變幻莫測地看著她,“你竟敢將本宮的小公主,跟那些下賤胚子相提並論……”
那嬤嬤名喚蘇蓉,聞言驚了一下,惶恐地跪在地上,“老奴不敢!老奴是老糊塗了,這張嘴真是該打,該打!”她說完,伸手照著自己的臉,左右開弓地抽下去。
清脆的響聲讓李傾婉愈加煩悶起來,擺擺手,索性讓她停下。
“離著太妃娘娘的壽誕,統共還剩下八個晝夜。在這期間,你若是教會小公主一套討喜的舞蹈便罷,若是不能,乾西四所你也不用待了,直接去辛者庫教習那些包衣奴婢吧。”她說完,便擺擺手,讓伺候的奴婢將小公主領出來。
兩三歲的孩子哪裏知道什麼姿勢、身段,堪堪往那兒一站,無論蘇蓉怎麼說,都彎不下腰去。蘇蓉撿了一根藤條,狠狠在她的小腿上抽了一下。小公主“啊”的一聲摔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李傾婉剛在軟榻上躺了片刻,就聽見外麵的聲音,皺著眉喚來冰雁,卻是蘇蓉打了小公主,連外衣都顧不得披上,穿鞋下地就直奔正殿。
小公主已經被扶起來。那邊,蘇蓉梗著脖子,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李傾婉幾步上前,啪的一下就給了她一個耳光,“大膽賤婢,本宮隻不過是讓你負責教導小公主舞蹈,你卻敢打她。你可知道連本宮都舍不得動她一下,誰給你的膽子動手?你眼裏還有本宮,還有皇上麼?”
蘇蓉捂著臉,嘴裏腥甜,唇角滲出血絲來,“玉不琢不成器。娘娘讓老奴教導小公主舞蹈,一招一式,必須將基本功打好才行。娘娘若是心疼小公主,別說是不到十幾日,就算是十幾年,也教不出一段舞來。”
李傾婉怔了一下,轉瞬卻道是她的話並沒有錯。
冰雁挽起小公主的褲腿,白嫩嫩的小腿肚子上被打出兩道血痕。冰雁心疼地看向李傾婉,“娘娘,小公主是金枝玉葉,如何受得了這個苦,奴婢求您還是另做打算吧。”
在瞧見血痕的那一刻,李傾婉也心疼得要命,可眼下更重要的,卻是如何讓小公主在勤太妃的壽宴上脫穎而出,這不僅是她的事,更是為了惠寧的將來著想。誰能保證她永遠是皇室唯一的公主?倘若將來皇上納了別人,有新的女兒降生,那麼她這個犯過錯、關進過北五所的額娘,將要如何給她爭回那些寵愛?
“舞蹈還是要練,你注意些分寸便可。”李傾婉說罷,再也不看一眼,直進了內殿。
冰雁拉著小公主,蘇蓉拿著藤條就過來要人。小公主驚恐地躲在冰雁身後,卻被蘇蓉一把拽了出來,硬是讓她將腿抬到杠子上,做最基本的抻筋和壓腿。
(2)
十月二十八日,迎來勤太妃的壽宴。
早在十五日,王公大臣以及外省各大臣已經陸續呈進賀壽貢物。十六日,內宮裏麵開始日日有慶祝活動。等到二十八日來臨,宮城內外已是錦緞鋪地、福祿彩幅高掛。
當日,勤太妃先是在壽康宮裏接受王公大臣的朝賀,而後在寧壽門外至皇極門外設儀駕。辰刻,禦禮服,由樂壽堂乘八人花杆孔雀頂轎出神武門、進北上門,至壽皇殿列聖前拈香行禮。又至承乾宮、毓慶宮、乾清宮東暖閣、天穹寶殿、欽安殿、鬥壇等處拈香行禮畢,還樂壽堂。
巳初,由樂壽堂乘八人花杆孔雀頂轎出養性門、升皇極殿寶座。禮部堂官引雍正帝於寧壽門中門入,帝步行至寧壽門檻外拜褥上立,率諸王大臣等行三跪九叩禮,禮畢,還宮。隨後接受皇後、固倫純禧大公主、皇子福晉等參拜。禮畢還樂壽堂,升寶座,帝詣勤太妃前跪遞如意畢,皇後率婉嬪、安貴人、謙貴人等詣勤太妃前跪如意畢。
最後由樂壽堂乘八人花杆孔雀頂轎至閱是樓院內降輿,帝率皇後跪接、進膳、進果桌、看戲。戲畢跪送,勤太妃乘八人花杆孔雀頂轎還樂壽堂。
壽宴要在暢音閣裏麵舉辦,看罷戲,有奴婢備好桌案用膳,膳過兩巡,各殿的妃嬪獻出賀禮。皇後烏拉那拉·貞柔毫無懸念地拿出那副親手繡製兩個月的雙麵湘繡,接下來則輪到婉嬪。
婉嬪領著打扮得喜慶的小公主走到明黃桌案前,尚未開口,小公主就童聲稚嫩地喊道:“惠寧要獻舞……”她的小臉兒滿是笑容,嗓音脆生生的,卻是將大家都逗樂了。
勤太妃撫著掌,笑眯眯地道:“小惠寧想要跳什麼舞呢?皇祖母從來都不知道惠寧也會跳舞,是誰教惠寧的?”
李傾婉輕挽雙手,柔柔地一拜,“回稟皇額娘,小惠寧知道皇額娘壽辰在即,非纏著臣妾找人教她跳舞不可,說是要在壽宴上跳給皇額娘看,讓皇額娘開心。”她說罷,春水般的目光流轉,隻蕩過那一襲俊美無儔的明黃身影。
勤太妃聞言,臉上的笑意更濃,連連稱“好”。李傾婉斂身再拜,而後領著小公主下去準備。
片刻之後,一側的宮人將曲樂奏起。等歡快的調子在整個敞廊裏響起,小公主穿著一身金燦燦的羅裳走到中間空地上,手腕和腳腕上都拴著金鈴鐺,隨著動作,鈴鐺發出脆響。曲調如水,舞姿嬌俏可愛。短短幾日,動作卻練到了十成,一招一式嬌美而標準。
勤太妃一邊看一邊打著拍子,寵溺之情溢於言表。
可就在這時,小公主的舞步似乎亂了。“啊……”她剛跳了幾個動作,想彎腰下去,卻痛苦地叫了一嗓子,整個人像斷線的風箏摔在地上。
這一摔,將滿場人的心都揪到了一起。
“大妞兒——”最著急的卻是李傾婉,這一急,連以前叫習慣的乳名都喚了出來。
她坐在西回廊的第二個桌案後麵,麵前擋著雕欄,繁重的宮裝讓她無法及時跑過去,卻是一側的奴婢將小公主抱了起來,徑直抱到皇後娘娘的跟前,烏拉那拉·貞柔探手一試,卻是沒氣兒了。
“太醫,快傳太醫!”
天色逐漸黑沉下來,沉鬱的氣息籠罩著整個宮城,仿佛連風都跟著凝滯下來。
小公主被抱到了壽康宮裏,幾位太醫已經進去很久,外麵是焦急等待的勤太妃、皇後,李傾婉六神無主地扶著廊柱,已是滿麵淚痕。
皇上原本也在,在外麵等得心急如焚。然而邊防忽然傳來急報,萬般無奈之下,匆匆趕回暖閣主事,留下心腹親信蘇培盛在此等。
足足兩個時辰。月近中天時,吱呀一聲,殿門被推開了。從裏麵走出來的禦醫正是陳遠道和趙博安,兩人都是首席院判,此刻卻是煞白著一張臉,麵色凝重,額頭上滿是潮汗。
“裏麵怎麼樣了,我的女兒怎麼樣了?”李傾婉撲過來,紅腫著眼睛,一把拽住兩個禦醫的袍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