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遠道扶住她,趙博安卻徑直來到勤太妃的麵前。
“小公主如何了?”勤太妃陰沉著一張臉,已經十分難看。
趙博安的臉色更加難看,拱著手,沉沉地道:“啟稟太妃娘娘,小公主她……卻是不行了……”寥寥幾個字從他嘴裏吐出來,勤太妃腳下晃了晃,險些沒摔倒。
不行了……李傾婉目瞪口呆地轉過臉,仿佛看怪物一樣看著趙博安,“你剛才說什麼?什麼不行了……”
“太妃娘娘、婉嬪娘娘,剛才老臣等為小公主號脈,已經不見了脈象。小公主身上又有多處傷痕,老臣猜測是因為之前長時間的虐打,導致筋骨脆裂。剛才小公主在跳舞時,該是經受不住擠壓,終於導致斷裂錯位壓迫心脈,才……”
勤太妃聽到一半,隻感覺心筋被狠狠勒緊,已經是痛得難以自抑。等全部聽完後,整個人都愣住了,轉瞬,推開身側的人,大步走進了寢殿。
床榻上,孤零零地躺著一具瘦小的身體,一動不動。
李傾婉跟著走進去,在看到的那一刻,眼淚止不住滾落下來,“大妞兒,我的女兒……”
勤太妃卻是哆嗦著手腳,徑直上前掀開小女孩兒的衣服——外中內三層。等掀開月白緞長褲的一角,卻看見露出的肌膚上遍布著紫紅色的瘀傷。然而不僅是腿上,手腕上、後背、胸前都遍布著又紅又紫的瘀痕。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哀家的小惠寧會有這麼多傷?”勤太妃顫抖著聲音、拍著床榻,哽咽著哭出聲來,“婉嬪,哀家以為你從北五所出來已經改過自新,誰知道你仍在興風作浪,現在還把小公主弄成這樣!”勤太妃捶胸頓足,哀嚎著看著床上的小身體,“哀家真是瞎了眼睛,竟然把小公主交給你撫養。你讓她練習舞蹈就罷了,何必要這麼折磨她。她還這麼小,你怎麼下得去手啊!”
“皇額娘……”
“別叫哀家皇額娘!”勤太妃的眼睛通紅一片,站起身,指著床榻,“你的女兒就在那兒,現在她已經沒有了脈搏和呼吸。你是她的額娘,你去好好看看,究竟你把她折磨成什麼樣?”
李傾婉並不相信小公主真的已經殤逝了,麵容僵硬地走過去,抱起那小小的身體,“大妞兒,大妞兒?是額娘啊,你怎麼不理額娘呢?”她搖晃著小公主的肩,須臾,轉過臉來,朝著勤太妃露出一個古怪而扭曲的笑容,“皇額娘您看,小惠寧還在我懷裏動呢。她還活著,還活著……”
勤太妃心裏有抑製不住的酸楚和哀慟湧出來,再不能去看一眼。甩著袍袖,朝身側的人道:“來人哪,傳哀家懿旨,景仁宮婉嬪李氏虐待親女致死,特此廢去封號,擇日處斬!”她說罷,立刻離開了這裏。剛踏出門檻,寢殿裏陡然傳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哀嚎。
十月二十八,戌時,勤太妃壽宴不歡而散;亥時,長女殤於景仁宮,追封為和碩懷恪公主。
二十九這日,忽然下起了綿綿細雨。這樣的天氣,有雨已是難得,潮濕的氣息從泥土裏生出來,彌漫在雨幕裏麵,含著淡淡的青草味道。
景仁宮裏,小公主的屍體已經收進了棺槨,而辰時不到,宗人府來押婉嬪的官吏已經到了。宮妃被打入冷宮時,往往要穿著一身雪白罩衫,抱著僅能帶的幾件換洗衣服,連身邊的奴婢都不能帶走。但若是罪犯不赦要被砍頭,則是被帶進宗人府。
李傾婉已經在床榻前坐了一夜,晨曦的陽光投射進屋時,她便起身走到鏡子前麵,將披散淩亂的長發梳得齊順。
冰雁泣不成聲地看著她,“娘娘……”
“本宮這便走了,你留下來,要好好照顧小公主……她喜歡吃甜的,喜歡午膳之前先去禦花園耍鬧一陣。膳食不能太燙,要定時定量,可不能依著她的性子來。”李傾婉癡癡地望著床榻的方向,仿佛那上麵還有個小女孩兒正甜甜地睡著,就像以前一樣。
冰雁再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噓——”李傾婉伸出手,朝著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別吵著她,你看她睡得多香啊……”
此時此刻,蓮心站在門檻前望著殿內的一切,驚愕得無法自抑。自從壽宴在即,她便暫時離開景仁宮回到了辛者庫,原是因為這兩日,勤太妃會到各個宮妃的殿裏麵探看,她不便再繼續叨擾。而更重要的是,二十八日諸皇子、皇妃要進宮拜壽,她必定得留在辛者庫,屆時勤太妃也會安排人過來,將她接到一個旁人找不到的殿裏麵。誰想到時隔僅僅三日,竟然會變成了這樣。
就在這時,宗人府的官吏已經到了,蓮心暗自咬牙,提起裙裾就往外麵跑去。
此刻,壽康宮裏的煙氣已經散了,雕花麟鳳的銅爐蓋著蓋子,裏麵的火炭早已經沒了熱度。垂花門上的幔簾被挽著,露出殿內的一室浮光掠影、蒙蒙黑沉,仿佛都還浸在子夜的冰冷和濃深裏,連輕微的熏香都生出了涼薄的味道。
蓮心邁進門檻,殿內的嬤嬤攔了她一下。
“奴婢鈕祜祿·蓮心,有急事求見太妃娘娘,請通報一下。”
嬤嬤伸著胳膊阻攔她,卻是麵無表情,“勤太妃身體不適,不見任何人,你還是回去吧。”
“求求你,我真的是有急事,人命關天!求你讓我進去!”
還有兩刻,婉嬪就要被押進宗人府,正午時分,等待乾清宮定奪,便要處斬。蓮心焦急得紅了眼眶,聲音哽咽地在門廊上苦苦哀求。
就在這時,內殿徐徐走出一個宮婢,朝攔著蓮心的嬤嬤道:“主子有話,宣她進去。”
蓮心滿是感激地看了這個宮婢一眼,忙跟著她跨進內殿,繞過幾道垂花門,燙金明黃的大敞椅即在眼前,那團花地毯上卻早已跪著一個身影。
“太妃娘娘,婉嬪她就算再心腸歹毒,也不至於要如此殘害小公主。虎毒不食子,更何況還是一個母親呢。”徐佳·襲香梗著脖子,直直地跪著,“您的壽宴是整個宮闈最大的心事,婉嬪或許是因為望女成鳳用錯了方法,才導致小公主殞命。她已經失去了神智,太妃娘娘,妾懇求您饒她一條命,哪怕是景祺閣,哪怕是北五所,讓她一輩子待在裏麵不能出來。妾求您了……”襲香說到此,眼淚差點沒掉下來。
蓮心由宮婢領著走進去,襲香這時抬起頭,瞧出是她時,臉上不由生出一絲別扭,別過臉再不去看她。
勤太妃撫著額,神色倦怠而憔悴。好半晌,睨下目光看著跪在地上的人,“你也是來求情的?”
“太妃娘娘,奴婢一直住在景仁宮裏麵,前前後後的事,沒人比奴婢更清楚了。因為太妃娘娘的壽宴在即,婉嬪挖空了心思要討您的歡心,因此才讓小公主跟著乾西四所裏一個叫蘇蓉的嬤嬤學跳舞。那蘇嬤嬤說自己是自小就練習舞藝,婉嬪才將小公主放心地交給了她,婉嬪並不知道蘇嬤嬤會這麼對待小公主。”蓮心說罷,俯首叩了一個頭,“太妃娘娘,縱然婉嬪有撫養失職之責,卻也罪不至死啊!”
她剛說完,桌案上的茶盞嘩的一下就被揮落在了地上。勤太妃瞪著通紅的一雙眼睛,滿麵哀戚地看著地麵上的兩個人,“她罪不至死,難道哀家的小惠寧就該死麼?”
就在這時,忽然有奴婢來稟告:“太妃娘娘,不好了,婉嬪在被押入宗人府的路上撞牆了。”
蓮心和襲香都是一滯,駭然地看著那奴婢。
勤太妃陰沉著臉,“死了沒有?”
那奴婢低著頭,怯懦地道:“回稟太妃娘娘,禦醫當時正好經過那裏,就趕緊過去看。誰知道,卻是已經……救不回來了!”
話音落地,蓮心和襲香都跌坐在地上。襲香失魂落魄地盯著地上某處哽咽著,卻是連哭聲都發不出來。
高堂上,勤太妃忽然放聲大笑,笑得涕淚橫流,“好啊,老天都看不過眼。那賤人是有心加害也好,無心也罷,都已經給哀家的小惠寧償了命。來人啊,將那賤人挫骨揚灰,封了景仁宮,哀家從此再不想聽到關於那賤人的任何事。”
風逐漸轉涼,蓮心走出壽康宮的一瞬,撲麵而來的涼雨,打得她一個寒戰——驕傲如斯的一個女子,就這麼沒了,再無聲息。
景仁宮偌大的宮殿裏,寶閣架上麵擺放著的諸般新製香品仍在,一些是自己的,一些則是特意給婉嬪做的。蓮心怔怔地想著,是不是該將那些東西拿出來,給婉嬪燒了。恍惚間,又覺得自己仿佛也跟著婉嬪一起死了,蕭索黯淡,不勝身後魂歸之感。
襲香被奴婢攙扶著走出來,沒有打傘,走出回廊就呆呆地站在雨裏。蓮心在她身邊走過,卻一把被她拽住,拽住了,卻沒說話。
蓮心鼻翼有些酸,苦澀地撫上她的手,卻發現指尖冰涼,“娘娘節哀順變。”
“節哀順變……”襲香喃喃地念出那四個字,忽然笑了,卻是仰麵而泣,“我應該高興的啊,不是麼?我終於把她鬥倒了,不僅如此,她都已經死了。如果僅僅是被押入北五所,或許還有翻身的機會,現在可好,她死了,死了……”她說著說著,再也說不下去。蓮心轉過身,難受地擁了她一下,襲香就伏在蓮心的肩上放聲痛哭起來。
雨淅淅瀝瀝地打下來,站在雨裏的兩人渾身都被澆透了。眼前,那些在白日裏瑰麗奇偉的殿堂和宮牆,此刻被雨水衝刷成了一片陰翳色,幽幽深深,夾雜而來的寒意,就像是從腳底一直鑽到了心裏,每一個毛孔都感受到了那股涼薄和冷酷的氣息。
“奴婢沒想到,娘娘會來給婉嬪娘娘求情……”
襲香從蓮心的肩上抬起頭,空洞的眼睛裏浮出了一抹嘲弄和淒涼,“你以為是我,對麼?”
沒錯,她確實很討厭她,討厭得咬牙切齒,生怕她留在宮裏麵與她爭奪地位和尊榮,挖空心思想著如何能將她們母女弄到北五所裏麵,永世不得翻身。可她畢竟是她的表姐啊,而大妞兒是她的小外甥女,無論如何,她都做不出那樣的事情。而且退一萬步講,她也根本沒有那麼狠辣毒絕的手段——借刀殺人,不露聲色。
“你說,當時在景仁宮負責教大妞兒跳舞的,是乾西四所裏麵一個叫蘇蓉的嬤嬤,對麼?”襲香臉色冷了,眼神裏充斥著毒恨和陰森。
蓮心點頭。
“那好,本宮倒要瞧瞧,究竟是怎樣一個三頭六臂的宮人,能將大妞兒毒打成那樣,並且還將表姐連累致死。”
乾西四所裏麵,已經亂成了一團。拿著簿冊核對名姓的嬤嬤站在正堂中央,卻是一臉的疑竇和慍怒。在她麵前站著的都是教習師傅和宮人,排成隊,由另一個嬤嬤仔細地核查而過。
蓮心和襲香跨進門檻,正聽見那嬤嬤點對著名諱。瞧見眉眼,才認出她正是在勤太妃身邊伺候的老嬤嬤。
“謙貴人、蓮心小主,老奴一一核對過,乾西四所裏麵,根本沒有一個叫蘇蓉的嬤嬤。”老嬤嬤朝著她們倆行了個禮,就把手裏的簿冊交給了她們。
蓮心卻是滿臉震驚地抬起頭,目光跟襲香的相觸,兩人都是難以置信的神色。
“怎麼會呢?我是親眼看著那嬤嬤在景仁宮裏教習了好幾日,偶爾還會有乾西四所裏麵的宮婢,送一些描畫動作和舞姿的書籍過來。對了,就是她們倆,我見過她們送東西過來的。”蓮心說罷,指著站在靠右側的兩個麵容清秀的宮人。
那兩個宮人見點到自己,嚇得撲通跪在地上。
“可有此事?”老嬤嬤厲聲喝道。
兩個宮婢哆嗦著肩膀,噤若寒蟬地點頭。
老嬤嬤啪的一下將簿冊摔到她們臉上,“那你們送書籍的那個人何在?若是膽敢包庇,一並連坐,嚴懲不貸!”
“奴……奴婢等冤枉啊,奴婢等確實送過東西到景仁宮,卻以為她是婉嬪娘娘新招的宮人,更何況那嬤嬤也是這麼說的啊!”兩個奴婢跪在地上,咚咚磕頭。
這回,連來核查的老嬤嬤都驚了一下,蓮心和襲香更是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難怪出事之後,一直看不見還有別人,原來根本就是個包藏禍心的禍害。究竟她是誰找來的,表姐對大妞兒的日常起居不是一向小心謹慎的麼?怎麼會這麼輕易讓一個外人進殿裏麵,還接近大妞兒呢?”襲香說罷,麵露哀傷和痛惜。
蓮心怔怔地回味著她的話,想起自己提前三日離開景仁宮的時候,那蘇嬤嬤仍在殿裏麵教習,冰雁還特地在一側督導。
冰雁……
“那個叫蘇蓉的嬤嬤,是冰雁找回來的。”
襲香一臉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而就在這時,壽康宮來的老嬤嬤將簿冊交還給乾西四所裏的掌司,然後朝著襲香和蓮心道:“兩位小主子,老奴跟隨太妃娘娘已經在這宮裏麵待了幾十年,聽得多也見得多。宮裏頭最忌諱空穴來的風、無因而動的影——往往就能兵不血刃,而殺人於無形。在這個宮裏麵,千萬不要相信眼睛看到的……”
至此,景仁宮被封了起來,再沒人敢去提及關於李傾婉的一切。這個出身高貴的女子,曾經在宮中經曆過輝煌燦爛的三年。三年中,品階一躍至貴嬪,並且生有愛新覺羅家唯一的小公主,然而卻是在那樣不堪的情形下香消玉殞,最終隻成了偌大宮城中一抹飄萍,風一吹就散了,再不留一點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