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前路知幾何

(1)

十月十二,臨近勤太妃的壽辰,宮中開始緊張而忙碌地籌辦著。宮裏麵一位太後都沒有,從來都是將勤太妃當太後一樣尊著,奉其為中宮之首。而勤太妃向來是主張節儉的人,倒是不甚在意怎樣辦,隻是早前乾清宮格外下了旨意,特地從戶部撥出銀子來,囑命要隆重操辦。

宮裏的妃嬪並不多,儲秀宮有一位皇後,往下連妃都沒有,然後就是嬪。嬪原本還有兩位,而自從雲嬪被打入冷宮後,也隻剩下一個婉嬪。再往下是安貴人和一個新封的謙貴人。常在和答應各五人,卻都是閑置在殿裏麵不召幸的,不可謂不冷清。倘若像前朝一樣佳麗三千、百花爭豔,每逢太皇太後或是皇上的壽辰,光是各宮獻上的壽禮都讓人眼花繚亂。而每一次的壽宴,都變成了妃嬪們展示自身的競技場,哪個新穎別致,哪個特別出挑,總會成為宮裏麵一段時間內的話題。這一朝的後宮反倒是因為人少,想要出類拔萃又不雷同,卻是更難。

此刻,黃花梨桌案上擱著五花八門的小擺件,碧玉鏤雕龍鳳“福星高照”牌、百字呈祥翡翠璧、白套玻璃花卉雜寶紋鼻煙壺、銀胎琺琅花卉雜寶紋水煙袋、犀角鏤雕花木人物槎杯、紅白瑪瑙蝙蝠桃樹花插……一件件,全都是價值連城。

奢華精貴是有了,可每年宮外進貢的器物都不知比這些珍貴多少倍。皇上又很孝順,得到些新物件總不忘給壽康宮送去,相比之下,倘若送這些倒顯得小家子氣了。

冰雁站在案前仔細選看著,挑來揀去,將一扇金“大吉”葫蘆式掛屏挑了出來,遞給一側坐在敞椅上的李傾婉。

李傾婉卻搖了搖頭,表示不甚滿意,“今年給勤太妃準備的禮物,都在這兒了?”

冰雁點頭,“都在這兒了。而且奴婢也去各宮瞧過,準備的物件好像除了金銀器皿,就是古玩字畫。倒是儲秀宮那邊兒,皇後娘娘親手繡了一副‘雙鹿賀壽’的雙麵湘繡,足足用了兩個月,該是馬上繡好就要裱起來了。”

李傾婉擺弄了一下手裏的掛屏,金燦燦的又輕又薄,卻鏤空雕刻著九百九十九個“吉”字,當真是巧奪天工,精妙無雙。可惜,跟皇後親製的繡品相比,又顯得沒誠意。

皇後娘娘也是個實心眼兒,自己做了什麼,從來也不知道掖著藏著,哪像那些殿裏的,明麵上擺的是金銀珠寶,送出的卻又是其他東西。

“聽說皇上昨兒去壽康宮了?”

冰雁頷首道:“皇上從熱河行宮回來,帶了好些特產,蒙古來使也進貢了羊腿和糌粑,皇上都送到太妃娘娘那兒了。”

李傾婉拄著胳膊,若有所思地望著地上。壽宴在即,皇上必定很想讓勤太妃開心,倘若此刻能讓勤太妃開懷,就等於同時取悅了皇上,倒是個一舉兩得的事情。

此時,蓮心捧著剛做好的繡品進來,剛跨進門檻,就看見了桌案上的各色擺件,不覺眼前一晃,入眼處無不金光璀璨。

“娘娘,都繡好了,您且看看。”

李傾婉見她朝自己行禮,頓時感覺到有些無力。分明是好好的一個秀女,就算選不上後妃,若是許配給親王貝勒,也是金貴傲雅。自己讓她進殿裏來,明明就是想給她機會通過閱看,然後引薦給皇上的,可她卻非要以奴婢的身份留下來。起初自己也以為她這是以退為進,可試過幾次,她偏就是沒那心思,真是讓人喪氣得很。

“果然很精致,莫說是其他宮人,就算是廣儲司那邊,怕是都要自愧弗如了。”李傾婉拿起其中一件仔細端詳過,不由有些驚歎地嘖嘖稱讚。

要不是皇後娘娘的雙麵湘繡珠玉在前,索性也讓她繡一副算了,隻恨自己早想不出那心思。

蓮心謙恭地斂身,“娘娘謬讚了。”

李傾婉歎了口氣,“原本我們應該以姐妹相稱,你非要尊一句娘娘,我都拿你沒辦法。現在倒是有件事棘手,正好你來了,也幫著出出主意。”她說罷,用目光示意著桌案上的賀禮,“都是給太妃娘娘賀壽用的,可我怎麼看都不覺得哪一件能送出去,你也去挑一挑。”

蓮心回過身,看見冰雁正犯愁地拿著簿冊,“論身份、論地位,太妃娘娘無疑是全天下最尊貴、最富貴的女人,要想給她備一份滿意的禮物,可不是很容易的。蓮心小主,奴婢將頭都快想破了,也沒給娘娘想出好點子。”

李傾婉對蓮心青睞有加,作為隨侍奴婢的冰雁,起初對她略有敵意,但相處幾日下來,蓮心和善大度,性子又不討人嫌,倒是個好相處的。

蓮心抿唇想了想,“不知道還有多少時日?”

“還有十來天吧。原本是定在十月二十二辦壽宴,後來又改到二十八那日。剩餘時間很少,還得早做準備才是。”

“娘娘……奴婢一人之力,恐難肩負,能否……”蓮心低著頭,欲言又止地道。

李傾婉瞅了她一眼,不鹹不淡地道:“本宮知道你想說什麼,耿佳·玉漱,對麼?”

自從蓮心進了景仁宮,無一日不想著要將玉漱也從辛者庫裏弄出來,就算在這邊得了什麼吃食,也不忘第一時間送過去。西六宮跟辛者庫相隔不算近,一來一回,總要跑得滿頭大汗,真不知這是怎麼個想法。

“你自己願意進來做奴婢,未必其他人也願意。”李傾婉在這時抬起手,阻止了蓮心開口,“就算你想不出好主意,本宮也不會讓她進殿裏來。莫說本宮有一位小公主在,身邊之人要慎之又慎,就算她沒有歹心,本宮也不喜歡她。”

蓮心請求的想法,再次被噎了回去。

李傾婉看著她失望的神色,又是一歎,“這樣吧,若是此次你的辦法好,能讓勤太妃開心,本宮就去跟內務府的管事說,讓她重新回到鍾粹宮。”

蓮心露出一絲喜色,忙斂身而拜,“謝娘娘大恩。”

因繡品縫製得很好,冰雁拿去讓嬤嬤配在宮裝的圖籍上,然後就給小公主上了身兒。繡的是百蝶穿花的紋飾,配著小旗鞋、小旗頭,堪堪往那兒一站,小小年紀已是明燦奪目、盈盈可愛。

晌午無事,蓮心便將剩餘的絲絛和繡線整理到笸籮裏麵,悉數都碼放在格子架上。她住在景仁宮的西配殿,有著專門伺候的奴婢和嬤嬤,除了不領月例,規製都按照妃嬪待遇,一絲不差。李傾婉願意這般傾心待她,並且不甚計較她執拗的心思,蓮心從心裏往外感激著。

蔚藍天際,飄浮著一抹輕薄的雲彩。跨出門檻,順著朱紅宮牆一路走,繞過毓慶宮、奉先殿和皇極殿幾處,自錫慶門而過,就是南三所,再往更荒僻的地方走,就可見辛者庫的大牌樓,一盞茶的時間可到,可若是踩著花盆底的旗鞋,則要足足走上半個時辰。

宮人們遠遠地瞧見是她,招呼都沒打,就趕緊走開,很像是避之唯恐不及。蓮心不由感覺有些訝然,再往裏走,就能聽見木杵敲打布帛的搗衣聲。西苑北小屋正好是自己曾經和玉漱一起住的地方,她挎著食盒踏進院門,就瞧見一個單薄的身影,正費力地拿著斧頭劈柴。

“玉漱……”連食盒都來不及放下,蓮心就三兩步跑過去,隻因看見她的臉上滿是淚痕。等走近了,卻發現那拿著板斧的手紅腫不堪,指甲都磨掉了,手背上更是長滿了水泡。

“都這樣了,你怎麼還幫著做活兒呢?”蓮心又氣又急,小心翼翼地將斧頭從她手裏拿下來,細細去看,腫脹的手上竟是遍布著裂紋。三日前她還來過,還是好端端的,怎麼短短時日就變成這樣了?

玉漱沒料到她來,趕忙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將手背到身後,“才晌午,你如何就過來了?”

“是不是若我沒撞見,你都不準備與我說?”蓮心略帶責備地看著她,眼圈卻是紅了。

玉漱低著頭,心裏的委屈上湧,酸楚地搖頭。

“蓮心姑娘可來了,自從你到了景仁宮婉嬪娘娘那裏,玉漱可沒少受罪。”

“是啊,那個謙貴人隔三差五就會來一次。吩咐做那,吩咐做這,還故意將洗好的掛緞掀翻在地上,或者將水桶裏的水澆到玉漱身上……”

在旁邊浣洗掛緞的宮婢聽見她們說話,不禁紛紛道了出來。

原來不是幫忙,根本就是分配給她的活計……

蓮心看見角落裏摞得小山似的柴火堆,尚等著劈好,並且碼放起來,鼻翼就是一酸,“你怎麼從來都沒跟我說呢?”

“本來就是那謙貴人自己有病啊!”玉漱扯了扯唇,寬慰地硬是擠出一個笑臉,“婉嬪娘娘將你接進景仁宮裏,她看不過眼又嫉妒不得,隻能用這些上不了台麵的手段拿我撒氣。我不跟她一般見識,你也別放在心上呢。”

怎麼能不放在心上?蓮心咬著唇,苦澀地搖頭。

就在這時,院外響起一陣腳步聲,卻是徐佳·襲香帶著三個奴婢來了。每個奴婢都捧著厚厚的緞帛,雪白的料子,上麵不知沾了什麼,一塊黑一塊青的。

“呦,我道是誰呢,原來是攀高枝兒的回來探望姐妹了。”襲香也沒想到會碰見蓮心,臉色僵了僵,隨即就露出一抹足夠高貴的微笑,“怎麼,景仁宮裏的風景不好,還要在辛者庫裏麵閑步麼?”

院中的宮婢見狀,都紛紛朝著她斂身,“謙貴人吉祥。”

蓮心和玉漱也朝著她行了個禮,襲香邁著碎步悠然走過來,上下打量了一下蓮心,嘖嘖開口,“果真是不一樣了,想來婉姐姐那兒水更加養人,讓一個小小的秀女都生出冰肌玉骨來,煥然一新啊!本宮險些都要不認識了。”她說罷,朝身後睨了一眼,“還愣著做什麼,不將緞料拿過來作死啊?”

弄髒的緞帛自然都是給玉漱準備的,蓮心看到玉漱的手腫成那個樣子,竟然還要沾水,不由道:“娘娘,玉漱的手受了傷,能不能暫時將這些料子交給其他奴婢……”

“本宮的旨意,難道還要你一個小小秀女來置喙?”襲香厲聲喝了一句,轉眸來看她。

玉漱使勁拉了拉蓮心的袖子,讓她不要跟襲香爭執。蓮心扶著她的胳膊,卻是卑微地斂身,“娘娘息怒,奴婢萬死不敢。隻是玉漱的手已經生了泡,浸水之後就會化膿,若是在浣洗布帛的時候,不慎將膿水沾在上麵,卻是要傳染的……”

蓮心的話說得襲香一哆嗦,泛出惡心來。可她頓了頓,卻是笑了,“你以為小小的伎倆,就能讓她逃過這些活計?本宮偏不讓你如意!來啊,將緞料給她送過去,兩日之內必須洗完,且上麵不能留一點汙跡。兩日之後,本宮就會來驗收,倘若洗得不讓本宮滿意,等著挨板子吧!”

成堆的緞料能洗完都是奇跡,且要還以雪白的顏色……宮婢們聞言,都露出同情的神色。

襲香說罷,卻是甩著錦帕趾高氣揚地離去。靠近誰不好,偏偏是那個婉嬪,偏偏是她的表姐。她待她們兩個不好麼?現在反倒是吃裏爬外,與她作對。

“娘娘請留步!”身後,陡然響起一道嗓音。

襲香頓住腳步,回眸。樹梢篩下的陽光在那少女的周身籠罩上一層迷離的光暈,單薄的身姿端然而立的模樣,卻難掩一身素雅和清美。

在容貌上,襲香還從未覺得有人勝過自己,就算是出身同樣高貴的鈕祜祿·嘉嘉。然而此時此刻,或許是疏影的光線折射,淡淡的光影中,少女的一雙眸子若幽泉般清淩淩,穿過無數浮光掠影而來,像是能勾魂攝魄一般。

襲香甩甩頭,按捺下心底生出的異樣之感,哼笑道:“怎麼,想強出頭麼?”她說罷,輕步走了過來,微仰著下顎,眼底眉梢都是不可一世的神色,“想多管閑事,也得先弄清楚身份才行。你現在可還不是後妃呢,等你抱著婉嬪的大腿睡到乾清宮那張床上,再來跟本宮說吧。”

襲香的話,既刺耳又難聽。玉漱憋紅了臉,再也忍不住,衝上去就想跟她理論,卻被蓮心一把拽住。玉漱回頭看她,卻見她的臉色淡淡的、溫溫的,也不像動氣的樣子。恍惚間,就見她上前一步擋在自己身前。

“娘娘,您似乎忘了一件東西。”蓮心抬起眼,臉上含著一抹似有深意的表情。

襲香一怔,轉瞬,卻是哂然地看著她,“你在故弄什麼玄虛,本宮忘記什麼了?”

蓮心保持著語調,檀唇輕啟,幽幽吐出了四個字,“黃花杜鵑。”

隻是花的名諱,一月前,卻不知在宮闈裏麵掀起怎樣的波瀾。襲香的臉色登時就變了,下意識地往四周看,見除了玉漱外,其他人都低著頭,這才稍稍安心,卻是目光陰森地盯著蓮心,“你可要小心自己的話。”

在鹹福宮的整件事情上,旁人或許並不知情,蓮心卻是一清二楚。隻要這消息走漏一星半點,依照勤太妃的性格,恐怕不僅是要將雲嬪從北五所放出來那麼簡單。

蓮心將聲音壓得低低的,拱手斂身的卑微模樣,更是在央求和祈請,用隻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道:“娘娘放心,隻要娘娘大發慈悲放過玉漱,不再找她的麻煩,奴婢自然會守口如瓶,將這個秘密一直帶進棺材裏。”

“你可要說到做到才行。”襲香說罷,恨恨地轉過身,朝著身側的奴婢擺手道,“將這些緞料都拿走吧,以後也不要將任何活計交代給她。倘若讓本宮發現她的一雙手,沾了任何勞作的東西引起感染,定不輕饒!”她的話是衝著院落那邊喊的,正監督宮婢釀造醬醋的盼春自然聽在耳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