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內務府送過去的緞料也要好好檢查清楚,本宮這次去了一趟熱河行宮,剛跟隨額駙回到京城府裏,不想有人以次充好,折了威嚴去。皇額娘也吩咐,今後小格格的用度都要慎之又慎,不可馬虎。”

襲香聽到身後的嗓音,轉身去看,就瞧見一隊身著明黃宮裝的麗影姍姍而來,眼睛閃了一下,不自覺地就要躲開。然而這時再想回身躲避已是來不及,等到那一行人走至近前,她才斂下身,心不甘情不願地朝著她們行了個禮,“妾見過諸位公主殿下們,萬福金安。”

都是皇室的女兒,中間更有幾位是蒙古皇族的公主,而她身為宮中妃嬪,論輩分是嫂子、長輩,隻因為她們尊貴的身份,仍是要見禮。

眾位公主一向以康雅為尊,都沒說話。康雅將目光移過來,好似才看見她,挑著眉,竟是不出言讓她起身。襲香彎著膝蓋,腿窩處已然撐不住,咬著唇,自己就站了起來。

“如今有人仗著聖眷隆盛,不將本宮放在眼裏,哲珍妹妹你說,本宮是不是該罰她?”

“康姐姐此話,央卓倒是不以為然。若說聖眷,恐怕宮裏麵任何一位妃嬪都入不了我們皇帝哥哥的眼。隻是區區一介貴人,怎敢稱得起隆盛?”

“是啊,真不知道倚仗的是什麼?”

身側的奴婢烏爾莎聞言,捂唇輕笑,道:“不自量力的人比比皆是,心比天高,殊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不過是跳梁小醜,自取其辱罷了,主子們要是當真去理她,還真是給她長臉了。”

一言一語,罵人不帶髒字,卻是字字戳進了襲香的心窩。饒是底氣不足,那跋扈的性子也忍不住了,襲香斷然上前,揚起手狠狠給了烏爾莎一個巴掌,“大膽賤婢,竟敢在本宮麵前放肆!”

烏爾莎被打得一個趔趄跌坐在地上,抹著嘴角的血痕,仰臉卻是笑著看她。

襲香怔了怔,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就被扇了一個耳光。啪的一聲脆響,臉頰上頓時火辣辣地疼。她難以置信地捂著臉,瞪著身前的人,“你敢打我?”

那位公主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像是沒聽見她的話,甩手又給了她一巴掌,這一下下手更重,直將她打得一個趔趄,摔了出去。

“在康姐姐麵前也敢動手,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論品階,我們幾個比你高著不隻一點半點,你一介卑賤嬪女,也敢在堂堂皇室公主麵前說放肆?”

風靜了,禦花園中隻剩下花葉顫動的聲音。

此時此刻,康雅踩著花盆底的旗鞋,居高臨下地走到襲香身前,彎下腰,用一種悲憫而殘酷的目光看著她,就像是看著踩在腳底的卑賤螻蟻,“如果你還想在宮裏麵待下去,就給本宮收起你那不可一世的表情。本宮不是皇後娘娘,更加不像婉嬪小弟媳,能寵著你、容著你。這裏是皇宮,有太多人比你更尊崇、更矜貴,隻要動動手指,捏死你就跟捏死一隻螞蟻那麼簡單。”從沒人敢在宮裏說這樣的話。

襲香張著嘴,眼睛裏露出驚恐莫定的神色,卻是嚇得再不敢說話,隻跪在地上,不顧尊嚴地使勁磕頭。

未時,禦膳房和小廚房都已將做好的膳食送到各殿裏麵,然而襲香卻已然沒了胃口。離開禦花園,她並未回到長春宮,而是一路往西,直直衝進了景仁宮。

“是你讓那個公主到我麵前發威的,是不是?”襲香闖進殿門,一把推開阻攔的奴婢,卻沒站穩,歪著身子一撞,呼啦一下將寶閣架上的瓷瓶都掃落在地上。

此刻,李傾婉剛給小公主喂完粥,拿著巾帕給小公主抹了抹頭上的潮汗,就轉身打發伺候的嬤嬤先將小公主帶下去。仿佛沒瞧見地上的碎瓷片,隻是不鹹不淡地抬起眼,瞥了襲香一眼,“哦,原來是謙貴人啊,瞧瞧本宮這眼神兒真不好使,都沒看見你進來。”

懷揣著滿腔怒火而來,卻是打進了一團棉花裏,撒不出、消不掉。襲香的慍怒憋在心裏,直憋得火氣亂撞。

“對了,你說的是哪位公主?固倫純禧大公主?”李傾婉詢問地看著她,而後悠悠道,“本宮勸你可要小心啊,在背後這麼說,若被公主殿下聽見,可是沒好果子吃的。”

襲香死死咬著唇,“表姐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可是親戚,你知道我一向都是最尊重你的……”

後麵的話還沒說,李傾婉就斷然抬手打斷了她,“別叫得這麼親熱,在宮裏邊兒,妃嬪之間向來都是以姐妹相稱的。謙貴人這般亂攀親戚,若被有心人聽了去,豈不是讓本宮也百口莫辯了?”

襲香知道她這是在諷刺她陷害雲嬪的事,不禁暗暗咬牙,臉上卻堆出一抹生硬的笑容來,“表姐此話卻是不對,妹妹以前一直以表姐為尊。那段日子是受了蒙蔽,表姐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啊。”

“如果本宮剛才沒看錯的話,謙貴人是來興師問罪的,怎麼又改成認錯討好了?”李傾婉哼笑著看她,“不知道謙貴人可還有別的事麼?沒有的話,還是回去吧。待會兒大公主要過來看本宮和小惠寧,若是不想留下來討人嫌,謙貴人倒是可以再待一會兒。”

襲香喉頭一哽,再說不出話來。

這時,李傾婉吩咐宮人將桌案上的盤盞收拾下去,冰雁端著荷香蓮子燉盅進來,從襲香跟前直直走過,卻是看也不看她一眼。

此時此地,襲香已經無法再待下去了,她的眼眶有些紅,死咬著唇,連禮都沒行,就頭也不回地跑出了正殿。

李傾婉這才抬起眼皮,陰鷙地盯著襲香遠去的方向,卻是朝背後的屏風道:“行了,帶她出來吧。”

殿堂裏麵的熏香,繚繞出一絲奇異的煙氣。純白的煙氣在鑽出鏤空銅香籠的那一刻就散了,幽沁的味道徐徐彌散,香氣浮動,芳蘊迷人。

蓮心穿著一襲淡粉色修肩齊腰的宮裝走出來,玫瑰淡色雲錦緞的上裳,月白緞百褶如意月裙,胸襟和裙擺都繡著片片的桃花,隨著步履翩躚,或濃或淺的花瓣宛若鮮活了一般。她未梳旗髻,如漆的烏發隻綰成一個麻花辮,斜簪著白芙蓉的花瓣,檀唇施朱,肌膚瑩白如雪,一雙眸子含著無限幽意,深婉動人。耳墜白色明月璫,蓮步輕移,腕上的珠玉搖曳生光。

“怎麼樣,可還喜歡這身裝扮?”

香臉輕勻,黛眉巧畫宮妝淺。雲嬪眯著眼,仿佛被麵前少女的出塵容貌耀花了眼睛,有些看不真切。隻是望著她身上那件嫣紅的羅裳,恍惚間,不禁想起自己進宮時的模樣。

“你身上這身旗裝,正是本宮剛進宮時穿的。皇上第一次看到本宮,就說了一句‘人麵桃花相映紅’,那桃花指的就是這件衣裳上的繡飾。”

蓮心有些惶恐地斂身,聲音細細,“娘娘恕罪,奴婢不知這衣裳如此珍貴,竟穿在自己身上……”

“你穿得,當然穿得,隻要本宮願意,本宮的一切都可以給你。告訴本宮,若是本宮真心待你,你可會聽本宮的話嗎?”李傾婉不自覺地傾身過去,卻是緊緊攥住蓮心的手腕,尖尖的十指用了力道,直摳進蓮心的肉裏,仍是蒙矓著視線,像是墜進迷境中。

蓮心感覺到疼,卻不敢掙脫,“娘娘……”

她的聲音將李傾婉從夢魘的泥淖中拉了出來,李傾婉眼神茫然地看著她,轉瞬,扯唇一笑,輕輕放開了她,“本宮把你嚇著了。”她收起恍惚的神色,將十指對頂,麵容卻是淡了,“待會兒大公主要來殿裏,本宮就不留你用膳了。回到辛者庫之後,好好收拾一下,然後就過來吧。”

武瑛雲責罰蓮心進辛者庫勞作兩個月,這事李傾婉是知道的。現如今早已經期滿了,再加上武瑛雲已經是個廢妃,以前鹹福宮所下的旨意皆可作廢。

蓮心一怔,內心有些複雜地抬起眼眸,“娘娘的意思是……”

“進宮參加選秀的女孩子,無不是為著通過選核,在宮闈中得到品階,從此享受足以令世間女子仰望的尊崇和高貴。你已經在宮裏待了那麼久,至今卻連皇上的麵都沒見到,不會覺得不甘心麼?不想飛上枝頭變鳳凰麼?本宮現在就將一切都擺在你麵前,就像當初雲嬪扶植徐佳·襲香一樣。”

“娘娘,奴婢……”

李傾婉擺手止住了她的話。

麵前的少女曾經幫助武瑛雲陷害自己,並連累自己進了冷宮,這些她都知道。然而她同樣知道,武瑛雲讓她毒害小公主,而她並未下手。在看人方麵,她還是相信自己的眼光的。這個女孩子,相貌、資質都不差,徐佳·襲香跟她相比,恐怕就是雲泥之別。既然她害過自己,用一用又何妨呢?若是將她送到乾清宮去,說不定就能比襲香得寵些,或許也能幫自己重新拾回地位和威嚴。

李傾婉想到此,俯身湊近了她,“蓮心,你欠著本宮的就應該償還,對麼?”

蓮心猛地抬眼,卻見到麵前籠在光暈中的女子,眼角眉梢都是意味深長的笑。

“娘娘,原來已經都知道……”

她的話還沒說完,李傾婉就伸出一根手指,點在她的唇瓣上,笑靨迷離地道:“你如果覺得對本宮有愧,就要竭盡全力幫本宮做事才行……徐佳·襲香比本宮年輕,本宮身邊需要一個比她更新鮮的血液來重獲活力。蓮心,本宮更加看好你,也更想要倚仗你,千萬別讓本宮失望才是啊……”

走出景仁宮,已是酉時一刻。蓮心剛退出來,就瞧見一抹明黃宮裝的麗影走了過去,身後簇擁著成群的奴婢和嬤嬤,宛若眾星拱月般,排場很大,應該就是婉嬪口中的那位純禧大公主。

蓮心走回辛者庫,一路上耳畔回蕩的卻都是婉嬪的那一句句話。約定的兩月之期已到,此時的宮中卻是另一番光景,雲嬪被貶謫到了北五所,婉嬪反而得到赦免,重新回到景仁宮。

“什麼,婉嬪要把你留在她的殿裏?”玉漱瞧見蓮心失魂落魄地回來,以為是被宮裏麵的奴婢欺負了,就將她拉進屋苑裏麵。等蓮心將事情說完,她結結實實地被嚇了一跳。

“這麼說來,便是要像當初襲香那樣,躋身後宮?”

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襲香的魚躍龍門,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倚靠雲嬪的幫助通過閱看,然後在敬事房那裏掛上綠頭牌,一旦被皇上點中,緊接著就是侍寢,而後經由雲嬪和幾位太妃在乾清宮裏的請旨,被封賞品階,成為後妃之一。

“婉嬪娘娘說,我是下五旗的秀女,就算回到鍾粹宮裏麵,也遲遲不會輪上閱看。雲嬪倒了,就連出宮的念想都無法達成,若是不想在宮裏麵苦熬到下一屆的選秀,不是家裏有人進宮提出請調,就必須通過閱看和複選。”

“那你是怎麼想的?”玉漱拉著蓮心的手,低聲問。

蓮心低著頭,心頭湧上一股股苦澀。如果換做平時,晉封為妃光宗耀祖,這樣可遇而不可求的機會,必定連阿瑪都能跟著一起升遷吧?家裏的額娘和小妹,也會因此生活得更好。

然而進宮前,倘若不是在王府裏待過那一段時光,她豈會知道原來世間還有一種讓人甜到心裏的體貼和關懷。那隻是發乎情、止乎禮的相處,點點滴滴,卻都仿佛融上了縷縷春光,在不經意間就已經牽動了所有心神,放不下、忘不掉。

月夜,刺繡堂;何福樓裏,他的清淡笑靨;他領著她逛遍京城的大街小巷……還有那日送來的紅豆。這些早就應該忘記的往事,自從她去過壽康宮的那日後就再不曾提起,更從未刻意去想。然而在每每夜深人靜時,總是會出現在腦海裏,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

“這個機會對每一個進宮選秀的女子來說都極為難得,我知道,可我不願意,真的不願意……”蓮心的嗓音有些啞,紅著眼眶,將臉頰埋入雙膝裏。

玉漱心疼地扶著她的肩,“你會有這樣的想法,都是因為王爺,對麼?”

“你知道麼?倘若我真的進了景仁宮,倘若我博得品階,就真的再沒有機會了……”眼淚奪眶而出,蓮心死死咬著唇,不讓自己啜泣出聲。

她記得那個清俊溫雅的男子,如何輕輕執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印下一個吻;她記得他跟她說話,眼眸會變得很亮很亮;她記得那種隻有在麵對她時,才會淡淡流露出的寵溺和溫柔。

自從在內務府外見過一麵,她知道他曾頻繁地進宮來找她。因為每一次勤太妃都會提前將她帶走,不讓他見到她,而後或許他也知道了有人在阻隔,終於在一日的晚上故意留在府裏,而讓親信之人進宮找她。

當元壽瞧見她的那一刻,立刻掉下了眼淚,“蓮心小姐,奴才找您找得好苦。”

她卻背過身,硬是不去看他。

“蓮心小姐,主子他真的是有苦衷。”又是這句話,她捂住耳朵,已經膩煩得不想再聽,可元壽卻跪在她跟前,字字如泣,“您知道麼?主子之所以娶嘉嘉小姐,不僅是為了救尚書大人,更是為了保全您……太妃娘娘知道您被責罰進辛者庫後,就一直不同意主子再跟您來往。後來又發現蓮心小姐的長相,跟皇上曾經戀慕的八福晉極其相似,更是一心阻止。太妃娘娘說,倘若主子不娶嘉嘉小姐為嫡福晉,就要將您一輩子留在宮裏麵。”

她當時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奴才也是自宮裏出來的,深知太妃娘娘言出必行。主子怕您受到傷害,就跟太妃娘娘約定,以娶嘉嘉小姐過門為條件,給您留出側福晉的位置。主子大婚那日喝得酩酊大醉,被奴才扶進房裏,嘴裏還一直叫著小姐的名字。奴才自小跟在主子身邊,從來不曾見他這般。蓮心小姐,主子真心喜歡著您,他是有苦衷的。”

一字一句敲打在心底,她咬著唇,攥緊了雙手。

蓮心——她還記得他在身後孤單地低語——我是有苦衷的。

……

老天真是開了一個大玩笑,讓明明不可能的兩人遇到一起。如若勤太妃果真允許自己做他的側福晉,又何必一次次強硬阻攔,連見麵都不許?

“那日我站在回廊裏麵,遠遠地看見他焦急尋找的樣子,我知道他在找我,我真的很想衝出去找他,可我不能。因為太妃娘娘說,吏部的官員就在不遠處,如果被瞧見私通秀女,就會毀了他的一世前程。”蓮心的聲音變得飄忽不定,仿佛風一吹就散了。她望向院子裏的花架,眼神蒼茫而幽然,“你知道麼,我明白有些事情已經注定不可能,可我舍不得他……”

玉漱的眼淚刷的一下落下來,抹著眼睛,哽咽著將她摟進懷裏,“或許事情還有轉機呢,或許王爺去請求,勤太妃就會鬆口了呢?”

蓮心撫著她的手,唇邊的笑靨仿佛天邊的悠雲那麼輕、那麼淡,“沒用的,因為八福晉的緣故,太妃娘娘認定我會給王爺帶來禍患和災難。而且嘉嘉小姐已經是嫡福晉了,太妃娘娘又怎麼會讓人去破壞那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姻親呢?”

或許從來不見也好,也省得情思縈繞;若是不熟也好,就不會這麼顛倒。原來這麼快,一切就都要結束了,至此再無瓜葛。